【原创】伤声 无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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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11-08 06:34:00 更新时间:2020-03-20 23:35:00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神曲-地狱篇》

PS:偶尔更新,更新很慢。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第一话 伤声
请先戴上耳机,打开《伤声》,许嵩。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从前,有一座灰蒙蒙的城市,名叫幻城,交通繁华,人来人往,除了名字听着耳熟以外,和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反正我是看不出的。城市中央,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铁塔,像无数方块胡乱堆的积木,歪歪扭扭横在半空,棱角冰冷而恐怖,每到夜晚更是鬼气森森,无人敢近。
我就住在塔顶,最接近太阳的地方。
这里总共有蓝球场那么大小,四周被半米高的大理石团团围住,我喜欢趴在上面打瞌睡吃南瓜子,瓜子壳就随便丢到地上,等晒干了再收起来,冬天的时候可以烘火。我那间小小的木房子靠西,全用檀香木板搭建的,盖着光彩流离的琉璃瓦,没有一根半根钉子,当然该漏雨的还是会漏雨。
又窄又硬的床挨窗放着,床单和被子是纯真丝做的,被子里面塞了薄薄一层棉花。窗外陡然下落,风很大,满眼影影绰绰的高楼大厦,大半个冬天我就蜷在床上,抱只小小的南瓜火盆,看楼里的人来去匆匆,有忙着接好几个电话的,有开会时打瞌睡的,有手指飞快敲着键盘的。
有整个冬天我只看一个女孩。
她长得不漂亮却十分清秀,牙齿洁白,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她是老板新招的秘书,做事认真又勤恳,每天准时上班下班,我喜欢看她腼腆的笑,两颊淡出小小的酒窝。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河里的冰慢慢融化的那天,她的老板把她反锁进门里,撕开厚厚的棉袄亲了她,尽管她又是咬又是抓,最后还是被压在了沙发上,眼睛睁得通红。
接连三天没见着她了。
第四天她又一如既往的来上班,脸色苍白得可怕。
后面老板换了一个胖胖的女秘书。
我还有一套质量不错的衣服,镶有好看的金色花边,如果天气不是很冷,我是舍不得拿出来穿的,于是多半时候我就光着屁股走来走去,日子久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这种事习惯习惯就习惯了。
我不是被巫婆藏起来的长发公主,我是被神关在这里的人。
我记不得我犯了什么大罪,因为人类既没有灭亡,又没有将要灭亡的迹象。或许我吃了一百个小孩?
我更记不得我叫过什么名字。
房子前有一片小水洼,里面除了水就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干净得连一点绿藻都不长,水最深的时候刚过膝盖,干旱的季节压根儿留不住半滴水,小水洼中央有一块小土堆,杂草不生,蚯蚓不入。
热了我就去水里躺个半小时。
神送给我一粒南瓜种子,据说南瓜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灭绝了。神把种子种在小土堆上,种子种下了以后长得飞快,才几分钟就长得比我还高,绿油油的叶片慢慢舒展变大,再抽出细嫩的幼芽,然后结出一个小花骨朵儿。
神低头看着,一句话都不讲,转身走了。
神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一句话不讲的。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我每天松土,用积下的大小便施肥,浇水,小心的检查南瓜茎叶,把枯黄的摘下来晾干,等堆了满满一处屋角,选个天气好的日子,拿出磨了许久的玻璃片,升起团小火,挖空南瓜灌上水放在旁边,眼巴巴瞅着,直到两手捧住冒热气的水,慢慢吞进喉咙咽下,肚子里一片暖和,我才发现自己哽咽个不停。
玻璃片是由窗户小心敲下的,我还磨了一把琉璃小刀,虽然不是很锋利,但可以切着南瓜吃了,把我的胡子割得短些。等南瓜藤攀上屋顶和大理石,坚硬的根须伸进了小水洼里,开满金色的大喇叭花,迎着风来回摇摆,我又多了一双南瓜根做的筷子,和一把小巧的根勺。
我试着剔干净南瓜里的瓜瓤,拿到太阳底下慢慢晒,要把握得恰当好,既不能多脆一分,也不能多软一分,再敷上一层用南瓜汁和的泥,反复风干和火烤,于是我有了第一个锅子,后来又添了十几个盛水的大盆,下雨的时候就接满,搬到房子里放好,这样我才没再愁过干旱。
记得有次连续两个多月没下半颗雨,我整天除了含块南瓜外,什么水分也舔不到,更不能刷牙,洗脸洗澡,身上蜕了好几层皮。那年大旱,很多人失去了工作,政府忙着运水,捐款和下.体民意。
我会做南瓜饼、南瓜汤和烤南瓜,夏天的时候可以做南瓜干,先把南瓜煮熟,切成一条一条的,放到大理石上就好了,没事就拿一根出来啃,当零食吃,有嚼劲又甜。南瓜花没什么味道,但做成凉拌菜还是很好的,把南瓜藤的皮剥了,也可以炒来吃。我专门磨光了一块地板,太阳足够大时完全不需要火,就能直接在上面炒南瓜藤和南瓜子,冬天下雪了,还有南瓜冰渣吃。
后来我又忙着做南瓜花茶,每天泡上那么一杯,躺在屋顶嗑瓜子实在惬意不过了,头上有南瓜叶半挡住阳光,偶有白云从身边慢慢爬走,习习凉风吹来,我又不愁肚子没填饱,晚上没个地方睡觉。
有一天我这样躺着快打瞌睡了,就见天上掉下团黑影,落在了我的小院子里,我急急忙忙跑去一看,居然是只老鹰,那老鹰抖抖翅膀、伸伸腿就再也不动了。我望了半天好不难过,要是活着的我就有个伴了。但我又很快高兴了起来,那可是香喷喷的老鹰肉!我把羽毛一根根小心拔下,从床单抽出一颗丝线,串起来围在腰上,神再来的时候,就不会看我光屁股了。我还熬了一些老鹰油存起来,等嘴馋得受不了,放一滴进南瓜汤里也不错的,骨头煮了好多天吃后,刷得雪白雪白的摆到墙上,成了我唯一的装饰品。
每次梦到那顿美味我都会笑出声来。
我想那老鹰是经过这里,不小心闯进了不该进的地方。于是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天上飞过一只肥鸟,最大的噩梦就是天上飞过一架飞机,飞机我是怎么都吃不掉的,可由于这里实在太高了,一般的鸟都飞不上来,航线又远远绕开在别处,所以我还是每天吃我的南瓜。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塔中间的钟楼里,住着一个才搬来的恶魔,那座钟大得惊人,镶有二十四块各色宝石,指针是黄金和银做的,每到午夜十二点就会敲响,低沉的像水波一圈一圈在城市上空荡开,扰乱无数好梦,但没人敢提出过来拆了。
没事我就躺在屋顶上看那个恶魔进进出出,他长得很好看,一米八七的个子,四肢修长,黑色的风衣,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站在塔上不动时,很容易就能把他看成塔的一部份。他总是早早出了门去,夜深了才拖着腿回来,身上落满灰尘,一天比一天黯淡憔悴。偶尔他也会抬头向塔顶望来,那般痛楚的表情简直吓我一跳,于是我们两个奇怪地长久对望起来,虽然我心里知道他看不见我。
“喂!”有一次我忍不住冲他大喊,他没有半点反应,连我自己也听不到我声音,仿佛是被夜风吹散了。
没有人看得见我、听得到我,这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隔不长的时间会来一个美人,她有一头金灿灿的波浪长发,衣服都漂亮和露骨得不行,高跟鞋发出哒哒的响声,一听到这个我就知道是她来了,然后光明正大地跑去看她,她脸上永远带着好看的笑容,手上永远夹着燃烧的烟,丰润的乳.房永远半遮半掩。
美人总会带着吃的,强迫恶魔多少咽下了点才走。
有一天他们吵了起来,钟楼的半边都被轰掉了。
“我知道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等我!”恶魔气急败坏地站在半空嘶吼道
“别傻了!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不!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恶魔猛扑上去拽住美人,粗鲁的一把抱进怀里。
“好了,跟我回去吧。”美人伸手去搂他的肩膀,温柔又小心地低语着。
“闭嘴!”恶魔暴怒地大声喝令,我只觉得心脏一窒,呼吸不了,空气骤然变得沉闷。他甩出一道闪电劈下,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夜幕。
于是那天以后我没见过恶魔,我想他大概是离开去了远方,再也不会回来了的。那个美人倒是每天坐到棱角上,抽出一支雪茄慢慢吐着烟圈,不时抬头望向塔顶,长长叹息一声,我还是比较喜欢她笑的样子,她笑起来多好看。
后来有一天当我醒来,习惯性地嚼着南瓜去看她,那里她常坐的地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呆呆站着愣了很久。
——那个恶魔名叫泽斯。
我依旧每天吃着我的南瓜,捧杯茶坐到大理石上,不远处有一所贵族高中,是西欧的建筑风格,十分柔和。这个位置正好面对宽敞的操场,从早上五点至晚上十一点都不会少人,有打球的,有跑步减肥的,有单纯来看帅哥的,也有两个依偎的,在树荫下接吻、吵架和闹别扭,还有群殴。
等学校的足球、篮球、羽毛球和排球比完了,我就去数北面立交桥上驰过的车辆,那有小个子交警执勤,脸晒得黑黝黝的,很能干,每次我打瞌睡醒来,他还站在烈日头下。最繁华的商业大街在塔的东面,归十几个混混管,收保护费,带头老大只有九个手指头,还有一个被仇家砍了,他喜欢踹人,喝鲜橙果汁,做事狠绝,但从来没亏待过手里的人。
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天气渐渐转凉,我的那套衣服尽管少穿,还是变得又破又烂,床单和被子都戳了好几个洞,神也很久没来看我了。
我的头发又长到了脚跟。
当窗外的探照灯第十七次闪来,我睡不着了,那座钟早自己修好,这时正敲响,我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把脑袋搁上窗台,茫然望着下面的城市,感觉不到半分真切,明后天该多收些干藤干叶,南瓜根也要挖点放着,要不这个冬天更难熬了。
我迷迷糊糊又要睡着,天上忽然罩下大片刺眼的光幕,连空气也在压迫般震动,惊讶了短短几秒,我急忙跳下床冲出屋外,抬头看了许久,才慢慢看清光幕后边的人影,挥着一把长剑向屋顶的方向砍来,却被硬生生挡下,只撞飞一天银花。
他猛咳出一口猩红的血。
我认出是那个住在钟楼里的恶魔,他比以前更憔悴更瘦了,却平添了一份坚毅。
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我知道他肯定也看见我了,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整个呆呆怔住。他手里的剑气骤然暴涨,光幕以能听见的声音裂开一条细缝,随后一片接一片粉碎,像冬天大朵大朵的雪花,没入风里。
他皱了下眉,咬着嘴唇不吭,身上交错着长长的几道血迹。
我猛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飞奔进小水洼,拨开密密的南瓜叶和南瓜藤,踩上大理石朝他腾空扑过去。
他抱住了我。我上气不接下气的,一颗心跳得快要出来了。
我想求他带我走,可是一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得,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音节。
我太久没说过话了。
我焦急地想咬清字,他低头笑了起来。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我带你走,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走得远远的,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
我拼命点头,拉着他的衣袖不敢松手,他又看了我一会儿,把我紧紧按在胸口上,脱下风衣小心裹了我的身子,才抱着我飞下铁塔。
那天,铁塔.崩塌。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第二话 没有出来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我生病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吃什么都会吐得干净,身上还长了许多红斑,两个脚板又肿又痒,觉也睡得极不安稳。这天太阳还没落下山头,金灿灿的余晖映染大半荒原,我们穿过一片死寂的树林,沿着水渠的岸边往下游走。渠里的水泛着粼粼波光,没有声息的流动。
我注视着那水,一只麻雀从身后的空山啼着飞远,分外觉得苍凉起来,眼泪控不住在眶里打转,心下一片凄惶,——那尽头融入茫茫的暮色中。我们便这样沉默的一直走。四周寂静得连呼吸也听不到,就在我腿快抬不动之时,泽斯伸手拉住了我,让我靠他肩膀站稳,前面水渠向左边的山坳拐进,我看见笼在迷雾的青灰色镇子,昏黄的灯火稀落地分布当中。
我们住进了四层楼的旅馆,踩着会“嘎吱——嘎吱——”响。
多数时候我都昏昏沉沉、半死不活的,泽斯坐在床边,帮我擦汗,小心揉捏我的两只脚,喂我喝从地底摇上的井水。他雇了一个话不多的老妇人干活,每天清早去买新鲜的瓜果,用只小电饭锅熬成粥,等我醒了就吃个半碗。
老妇人姓余,生了四个儿女,住在镇子东边的田坎上。
我有气无力地张了好几次嘴,才从喉咙里发出两个音节。
“泽斯。”
“我在这里。”
“泽斯,”我又叫了一遍,觉得咬字清晰了很多,“饿。”
他半扶着让我靠到他的胸脯上,用勺子慢慢喂我冬瓜。冬瓜是清水煮的,尝不出什么味道。等吃饱喝足,泽斯就抱我去阳台外的竹椅上躺到太阳落山,他会搬个凳子和我一起。
阳台下是个带池塘的园子,有鱼喜欢在水面吐泡泡的,边上载了一圈桑树,开垦出的小块的地里种满葱、青菜、萝卜,我还认出好几颗槐树、核桃树、苹果树和石榴,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萧瑟的秋风中摆动,倒是芭蕉叶后露出半截茅屋,升起细细的炊烟。那里住着一个老人,和一只又老又丑又瘸的沙皮狗。
每当天气好的时候,老人和狗总慢慢的沿小径走,两个颤巍巍的佝偻的背影,像定格在达利的画布中,我很容易就盯着发起呆来。
“那是个怪人,你们千万别去招惹他。”老妇人悄悄的警告说。
因为一旦有人靠近老人的篱笆,那只狗就会凶狠地吠着扑上去,每次总要扯下一片肉来才肯松牙。——我已经见识两个这样的倒霉蛋了 。
但是园子里的一洼菜地长着非常漂亮的莴苣,这些莴苣绿油油、水灵灵的,肥嫩可口,在第四天我眼睛不眨地盯着看的时候,泽斯终于把头从书本上抬了起来,拉拢盖着我的大氅。
“不许多吃。”他说。
我连忙点头,就看他起身,翻下栏杆踩到了地里,走去茅屋。老人阴沉地从门缝往外瞅,那只狗紧挨在脚跟后头,裂出獠牙,偷瞥了泽斯一眼,又闷吼着缩回爪子。老人拍了下他的头,轻咳着用身子挡住门口。
“什么事,先生?”
“莴苣。” 泽斯面无表情地说。
我好笑地靠上阳台打了个响指,老人随泽斯的目光望过来,神色略微缓和,拴上狗,勾着腰领泽斯了去菜地。于是这天以后,老人会时常走到我的阳台下,费劲地抬头絮絮叨叨说几句话。
“他对您可真好啊,”老人感叹一般说,说完就走神起来,两只眼睛空洞地望向水渠,“她原来也那么好,” 老人找了块石头坐下,一面挠狗的脖子和耳朵根,一面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我叫斯普雷特。”
“斯普雷特。”我困难地念道。
老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泽斯翻了一页泛黄的羊皮纸。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其实我比您大不了多少。”他突然说,之后便不作声了,泪水蒙住了老人浑浊的眼睛。等我烧退了,能下床走动的时候,老人带着干果篮子来看望我。他实际很健谈,又博闻强识,就是脾气特别暴躁,还有一条凶巴巴的狗,但那狗挺喜欢我,没事就爱跑来趴到我脚边打瞌睡。
小镇有上千户人家,沉寂的青瓦木屋鳞次栉比,像藏着不可说的可怕秘密,古老又庄肃,水渠从前面流经,没了石砌的堤坝,河道积了许多淤泥,于是日复一日平缓地沿着山脚蜿蜒向前,消匿在烟蒙的天边——那天边被不详和恐怖牢牢笼罩,森林张着巨大的口,去了的人从没有回来的。
靠镇子这端的岸上铺有宽大的青石板,天气好的时候,老人会牵出狗领我们去四处走走,哪里有一窝蚂蚁、哪块台阶缺了个角他都一清二楚,如数家宝般指给我们看。“我知道您不会嫌我啰嗦的,朋友,人只有在要失去了才觉得弥足珍贵,我热爱这里的一切,尽管这里的一切都不该被人喜爱,可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正日渐一日的衰老,眼睛不行了,腿脚也不利索了,我这样的,唯一的安慰就是还有个人能说说话了,”他带笑地转头面向我,“——您别露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我的朋友,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或早或晚,谁也逃不掉。”
我的嗓子像被攥住般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口气,“我才刚过四十岁,却如您所见,我已步入了人生的黄昏,被病痛日夜折磨,老态龙钟,可我仍旧舍不得放手。我不怪命运的苛刻,这是我罪有应得的,朋友,”他抬头看着山头血红的落日,目光痴迷,“我爱过一个女人,一个很美的女人。”
“我不是最倒霉的一个,也不是遇事最奇怪的那个,真正的生活从来没有多少创意,我们反反复复如咀蜡一般咀嚼着生活,深陷其中,尝遍各种痛苦、欢乐和恐惧,为自己独一的经历犹凝不决,我也不能例外,我的朋友,说开了也就那么回事,好比我们犯下的某些明明蠢透了的大错,这并非是我们真的不懂或勘不破,可旁观别人和轮到自己是不一样的,于是无数的前人重蹈着,我相信日后也不会有人吸取教训,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更别提单个的人和人了。”
“我的斯嘉丽啊!”
最终他站在白色的桥头前轻轻呢喃,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开。这镇上共有三座横跨过河渠的白色石桥,桥洞下立着几株亭亭荷花,雕工精美的扶栏一直延到对岸,连接着被溪水环绕的长廊。那是一座古式的府邸园林,屋檐弯翘,绘有繁复的彩纹,蜜蜂在院中盛开的花朵上飞旋。
——那里空无一人、毛骨悚然,那里是永恒的明媚清晨。没有一个人敢走上石桥,尘埃悬浮在正午投泻的阳光中,余下一片死寂。
泽斯拉住了我。
“您们一定发现了这镇子的不同寻常,”老人背起手示意我跟上,“我带您去见一个人,可是您千万不要跟她说话,不要看她的眼睛,无论那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要理睬她,”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狰狞,从喉咙里挤出撕破了般的几个音,“——她会诅咒你!”
我几乎要被他吓了一跳。
我们爬上狭长又陡峭的台阶,两旁都是破旧、密集的老房子,很多人结伴从前头归来,穿过我们的身体,那半山腰上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八角庙亭。我们到的时候,一个女人正站在檐下,她系了条草叶和布条做的短裙,枯槁可怖的脸颊涂满油彩,头发装饰着鲜亮的长翎羽,目光却透过人群牢牢地森然锁住我。
“您来了。”她沙哑着说。
我低头努力不去看她的眼睛,她已活了将近两百多岁,现在跟秋天的树叶般快速调萎,油尽灯枯。“我带他来了。”老人恭敬地后退了一步。
“您叫什么名字?”
“您不是想要我祝福吗?”
她转动着手杖开始跳起诡异的舞,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咕哝声,风从她踩过的地面生出,刮向庙亭门内。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祭祀。
“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风中无数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喝,四面漫起浓雾,我晕头转向,两脚不由被掀离了地。我张口想要答她,可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我记不得我叫什么名字。
泽斯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啊——!”女巫突然凄厉地喊叫起来。
“拔掉她的一根羽毛!”老人在旁边着急地大吼,“快!拔掉她的一根羽毛!快啊!就是现在!只有你可以做到,快动手!快!拔掉她头上的一根羽毛!”
我扑进了呼啸着的风里,闭眼朝女巫直撞过去,她反倒像要沾上致命的可怕瘟疫,举起双臂歇斯底里地拍打后退,我一把抓住个掉头就跑。我们回到了老人的小屋,他什么都没打算说,烧了两杯白开水放在桌上,我眼巴巴地瞅着,于是他又往杯子里加了一片红茶。
“你啊!”他忍笑道,在旁边的矮木凳坐下,唤狗过来,用指头轻挠着,可他阴森的目光终究出卖了他,老人几次焦躁地踱步靠近,伸手想要碰我拿着的羽毛,又畏惧地缩了回去。“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跟我来吧,朋友,您会明白的。”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天色,低沉叹息,取下壁炉旁挂着的毡帽,带我们从一条小道去了后山。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那是大片开垦过的田地,我们站在坎上,万籁俱寂,银色的月光柔和的铺泻着,仿若梦中的秘境。忽然,坎下的丛林簌簌的抖动起来,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冒出脑袋,歪着黄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只有他腹部那么高。他笨重地走近两步,咕咕叫着,讨好般弯低脖子把头蹭到我面前,厚厚的羽毛柔软光滑,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这让他很高兴,两只翅膀欢快地小心扑腾。
我转身去看那深不可测的大山,树木遮天蔽日,一大群巨鸟猛飞了起来,长鸣着消失在茫茫山岭中,还有些半人半鸟的,赤.裸着,倒在荆灌丛中凄厉地喊叫扭动。
“他们都是外面来这镇子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
“我知道一个秘密,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我要告诉您,你们要去集市买一匹马,那匹马看起来矫健俊美,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傻得去买,因为他的一只脚踝被镰刀割伤了,干不了活,要的价钱又贵,听着,你们一定要找到他,无论卖马的老头开出什么条件,你们都必须买到他,治好了他的伤势,他会带你们离开的。”
“一、起。”我说。
老人摇了摇头,“我属于这里,朋友,”他颤抖的拿起我的手吻了一下,“记住,当游.行队伍经过的那晚一定要离开,不要回头。”他低声哭了出来,“如果看到我爱的那个女人,请让她吻下这只我吻过的手,——我那么爱她啊。”
那天以后他就不愿再见我了。
泽斯用五粒金豆子换到了那匹马,那马被栓在一堆臭哄哄的猪牛当中,看去高大挺拔,毛发油亮,除开裸露出骨头的后脚外,全如画中跃出来般的神丰俊朗。我们把他安置在了老人的篱笆外面,给他采沾有露水的青草、果子,他很挑食,还老喜欢用厚厚的大嘴巴咬我的头发。
游.行队伍要打青石板路经过。
他们像卷轴一样从远处而来,由两名戴着斗笠遮住面孔的男人领头,后边跟的是支庞大、杂乱的乐队,男女老少都有,每个人各奏各的,合在一起又无比怀念、悠长,这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我几乎要张口哼出,却陡然变得空荡荡的,我手足无措的蓄满泪水,我知道我一定失去了什么挚爱,再也找不回了。
泽斯用力攥紧了我的手,“我在这里。”
我转头望他,眼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最后委屈地哇哇大哭出声。
乐队过去是一群普通市民,他们斜躺在神殿的台阶上,许多个站拢作争辩的,或倚着石柱相互打探消息,有伸手乞讨的,有贩卖瓜果的,阳光从他们赤.裸的身体打下,肌肉张弛有力,曲线完美,他们无息的,像一出哑剧又像一篇浮雕。
“士兵——!”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空灵的吆喝,一队步兵从他们立时搭建的拱桥上跑下,旗帜横七竖八地扛着。
“粮食——!”
一长排的卡车被众人围着驶来,每辆卡车都装满了大米、小麦和蔬菜,用帆布盖得严实。在这队伍旁边、河面之上,一栋中国古代的客栈跟着往前,那客栈本身漆黑一片,没有半点人气,四周又处于浓稠的深夜,透不下分毫星光,只在门口点了两盏血红的灯笼,照进弥漫的白雾里,阴森可怖,被不祥笼罩着。
我不敢多看一眼。手里抓紧了女巫的羽毛,泽斯抱我上马,跟在队伍后面,没人发现我们是多出来的两个,但我想我的朋友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离开。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第三话 变婆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很久以前,对门山上住着一户四口的人家,爸爸种田,妈妈喂鸡养鸭,日子过得快快乐乐的。这天,爸爸妈妈听说外婆得了重病,躺着起不来床,连想吃点好东西都没有,就打算去探望外婆。可是外婆家又远又难走,不能带着两个小姐妹,于是决定把她们留在家里,妈妈走的时候关好了门窗,并且叮嘱道:
“妈妈的心肝小宝贝,谁来叫门都不要开。”
“谁来都不开。”两个小姐妹认真答应了,妈妈才放下心,跟爸爸挑着一担米和肉去外婆家了。
第二天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又渴又累,太阳快要落山了,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干瘦的老太婆站在门外,她用着哀求的声音说道:“好孩子,可怜可怜我,开开门,让我进来吧,给我碗水喝。”
两个小女孩想起妈妈的话,心里害怕,从门缝往外偷偷瞧了一眼,那老太婆套着件宽大的灰袍,把脸和手脚都遮得严实,只露出眼睛,投在地面的身影歪歪扭扭,吓人极了。
“除了妈妈,谁来也不开!”姐姐壮起胆子大声说。
“刚才我被大灰狼追了一路,要不是跑得快都被吃掉啦!”老太婆捶着胸脯使劲咳嗽道,往地上唾了两口污血,“你们看,我的皮要干裂了,快死啦,我知道你们是善良的孩子,就让我进屋喝碗水吧。”
“姐姐,她好可怜。”妹妹细声地说。
“嘘!”姐姐比了个噤止的动作,把妹妹拉到自己身后藏住,才踮起脚抽开门上端的木栓,那里有个方形的小窗孔。
“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姐姐喊道。
老太婆急忙挽了袖口举起布满褐斑的手。
“张开嘴巴!”姐姐又说。
“啊——”老太婆听话的照做。
“姐姐,姐姐,她的指甲好长,牙齿好尖。”妹妹几乎要哭了。
“你这个老妖婆,快走开!我们的爸爸妈妈等下就回来啦!”姐姐大声地吓唬道,从窗孔丢了一铲子炭火出去,烫得那老太婆“哎呀哎呀”直叫唤,一边骂娘一边捂住屁股逃走了。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才赶到山前。老太婆转了个弯,见四处没人,连忙从路边的草丛拖出包袱,狠下心把自己的长指甲拔掉,用石头砸脱了尖牙,手臂挎上篮子,换了副模样又过来敲门。
“乖乖,快开门,我是你们外婆!”
两个小女孩缩在屋内不敢吭声,于是老太婆更用力地“砰砰”拍打,嘴里却说着可怜的话。“你才不是我们外婆!”姐姐只得故作镇定的喝斥,“我们外婆还在外婆家呢!”
“外婆没病了,爸爸妈妈还要住上几天,叫我先过来瞧瞧你们好不好。”
“她真是我们外婆。”妹妹悄悄说。
这句话被老太婆听到了,“你们连外婆都不认了啊。”她擦着眼睛伤心地哭了起来。
“姐姐,怎么办?”妹妹难过了。
“可是妈妈说不要开门。”姐姐也面露迟凝。
“万一她真是我们外婆呢?”
姐姐让步了,对着小窗孔说道:“你先把手伸进来!”
老太婆递上两只光秃秃的手。
“张开嘴巴。”
没有尖牙。
“她是我们外婆,是我们外婆!”妹妹连忙拍手叫起来,一下子挣脱了姐姐,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开门。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我们总算走到了头,门还没有关上,“我们是过路的,天黑了,想在你家借宿一晚,”我笑着说,“他叫泽斯,就我们两个。”这话我已经能很顺畅的出口了。
姐姐护着妹妹警惕地打量我,身后的马从我肩膀上探过脑袋,也好奇地打量小女孩,猛的对她喷了一鼻子热气。小姑娘显然吓呆了。
“他很喜欢你。”我说,把想咬我头发的大嘴掰开。
“不要让他们进来!”老太婆跳脚地尖叫道,“快把他们撵走!他们是一伙骗子、小偷!一让他们过门,他们就会吃我们的东西,抢我们的财物,还会把我们赶出家去,让我们睡在冷冰冰的大街上!噢!天哪!”
“我们什么都不会做的。”我立刻保证。
姐姐狐疑地看看老太婆又看看我们,眉头都皱得快要打结了,最后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重新把门拉开,“进来吧。”
我道过谢,按住马头,让妹妹够得着:“他不咬人的。”
妹妹怯怯地瞧了下姐姐,没见反对,马上露出笑脸,伸了两截白嫩嫩的手去摸,“他可真乖呀!”妹妹惊奇地说。
“你们不听外婆的话了!”老太婆更加气急败坏地凶道。
“哼。”泽斯冷瞥了她一眼,老太婆抖了下,嗫嚅着坐到长凳上小声吭哧。
“去给外婆倒碗水。”姐姐吩咐道,妹妹很不舍的放开了手,提起漂亮的莲蓬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内屋,不一会儿就端了碗水出来。老太婆的嗓子早干得冒烟了,只管埋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肚。
我解了缰绳让马自己走。“哥哥,哥哥,他还会回来吗?”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完全没去注意边上的老太婆。姐姐这时候却多了个心眼,假装拿东西绕到老太婆背后,就见她屁股下面露出大截尾巴,左右一摆一摆的,脸色瞬间吓得死灰,想叫妹妹又害怕老太婆发现,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才没有哭。
“乖乖,你怎么了?”老太婆突然阴沉沉地问。
“外婆,我肚子疼,”姐姐额头冒着豆大的汗说,“妹妹,你快过来,扶我一下。”妹妹听了赶紧小跑过去,对着姐姐又是吹吹,又是抱抱,可那条尾巴已经眨眼便不见了。
吃过晚饭,老太婆显得特别高兴,她一面剔牙齿一面开口说:“你们谁要跳过了火炕,晚上就跟外婆睡。”这炕呈“回”字形的,有两米多宽,铺着长条的木板,中间可以烧柴做饭,用炭火温出的锅巴尤其香脆可口,泽斯准许我吃了一小块。
不等老太婆说完话,妹妹就嚷着“好啊,好啊”张开手臂转圈,来到炕头准备。“一、二、三!”她自己数着,一个箭步就从火堆上面跨了过去,“姐姐,到你了!”妹妹得意洋洋的希望姐姐夸奖,可姐姐低着头压根儿没有看她,心里正不安地生了怀疑,于是她气鼓鼓的转而猛摇我的脑袋。
“哥哥,哥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我抓住她小声说:“嘘,晚上和我们一块睡。”
“我不!我要跟外婆睡!我就要跟外婆睡!”小姑娘闹起了别扭。
“我、我跳不过来。”姐姐惨白着一张脸。
“听话的才是好孩子,快,外婆等你。”老太婆哄道。
“那我跳了,”姐姐说着深吸了一大口气,“一、二、三!”她两脚并拢使劲朝对面跃去,却半道一下子掉进了灰里。
老太婆很不满意,又说:“你们谁要把脚洗得白白净净的,哪个就跟我睡。”
“我!我!外婆,外婆,我洗得可干净了,你瞧!我要跟你睡!”妹妹急忙挽起裤管露出小腿,姐姐却偷偷抹了一把黑炭。
“好,那妹妹今晚就跟外婆睡喽。”老太婆决定道。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这伙强盗总共有二十多个,小姑娘很快做了一桌子菜,趁他们大吃大喝的时候,两手捂住肚子装作难受地说:“叔叔,我想尿尿。”
“去吧。”为首的显然对饭食很满意。小女孩出了火房,走到强盗们看不见的地方,拐个弯悄悄溜进了主屋,“外婆,外婆,你还在吗?”她拍了三下柜子哑着嗓音说。
“乖乖,快开门,放外婆出来,外婆想拉屎。”
“外婆,强盗还没走,你先屙在裤.裆里。”
老太婆这下半点也没奈何,只得按着小姑娘说的办,过了一会她又喊了起来:“我快干死了,喉咙都要冒烟啦,好孩子,去端碗水我喝。”
“哎,不行呀,外婆,强盗都在呢,我是偷着跑过来的。”
“那给我一滴水润润嘴巴,”老太婆哀求道,“就一滴水,好孩子,这里又热又闷,你看我的嘴巴都裂出口子了。”
小女孩似乎想了想才开心地说:“有了,外婆,我在柜子顶上打个洞,把水倒进来,你就能喝了。”
“好,好,快去。”老太婆顾不得多想连声同意。小姑娘找来把烧得通红的铁钳,爬上柜子烙了三个指头大的孔,然后又提了两壶开水进门喊道:
“外婆,外婆,我拿水来了,你张开嘴巴,我倒进来。”
老太婆就这样被活活烫死了。
强盗们吃饱喝足以后拉过小女孩审问:“快说,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家里什么也没有。”姐姐猛摇头。
“不说是吧?”
“我说,我说,你们不要打我,”小姑娘细声地抽噎起来,“妈妈的房间里有一个大柜子,她从来都不准我打开看。”强盗们互相对望几眼露出高兴的神情,马上就让小女孩带他们去。
“这柜子很重啊。”其中一个试了下说。
小女孩壮着胆子怯怯地开口:“叔叔,你们千万别打开,妈妈说里面死了个妖怪,可吓人了。”
“哼,你家连好点的首饰也找不着一件,宝贝肯定都藏在里头!”那强盗合着另外几个开始撬锁,可他们满头大汗折腾了半日仍旧毫无见效。
“大哥,他娘的邪了,怎么都打不开。”
“先抬回去。”为首的最后只得道。
强盗们二话不说就砍了两根长木棒,欢天喜地的把柜子抬走了。他们先是一前一后两个人抬,可慢慢的变得越来越重,后面又换成四个人抬,等到半山腰的时候,实在抬不动了。
“大哥,我觉得不对劲呀,兄弟们都要趴到地里头去了。”
“再打开试试。”有人提议。
强盗们于是捡了块石头砸破门上的锁,一股恶臭顿时把人全熏吐了,就见一个恐怖的老太婆坐在柜子里,皮开肉绽,昂着头颅张着血盆大口死了。
“妈呀!原来是个变婆!”强盗们吓得屁**流,把柜子连着老太婆一同推下山谷,慌慌张张跑掉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来这个地方。
据说山谷下面生了一颗巨大的白菜,永远翠绿鲜嫩,很多小孩都喜欢把自家的牛羊赶去那里,因为白菜被吃了很快又会长出来。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第四话 夜宴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这晚,我们行走在荒凉、广袤的深山之中,峰峦连绵、万籁俱静,枯黄的茅草低垂着掩住狭长又陡峭的小路,轻风拂过,微弱的光线在树叶边流动。当我们快要走到半腰的峡谷时,泽斯从藤蔓间摘了一朵曼珠沙华,点燃冥火,合着他的头发烧成灰,放进水里让我吃下。
峡谷横七竖八的立有无数坟碑,盔甲、长矛和骸骨随地散落,风盘旋着,像是叹息刮过。我发现一个男人埋头站在阴影中,双手撑在残破的碑上,肩膀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悲咽。我欢喜地刚想跑向前去叫他,这时,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问道:
“我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泣,在这荒凉的坟墓旁?莫非阴冷的风奏响的冥歌也不曾使你害怕?莫非你有过人的胆识,敢在无月的夜晚冒犯安睡的魂灵?”
那人抬头望向暗处的黑影,神情哀戚。“您这长眠的逝者,墓中的主人,我并非有过人的胆识,敢来打搅您的清梦,只是看到这片荒芜的坟地,一时感到莫名的一阵悲凉。不知是谁在深夜指引我而来,又将指引我向何处走去?”
“是他!是他!我们请来赴宴的客人!打开这沉旧的墓穴石门!快倒满香甜的果汁,摆上美味的馅饼!把活泼乱跳的篝火点上!去叫醒睡着了的精灵!今晚是生人与死者的狂欢之夜!让他坐到我们中间来,一面享用美酒一面畅言欢谈!”
霎时,天空、地面亮起无数飞舞飘动的光团,但这也不能叫来人高兴。“我多么惊异这热闹的场景,”他说,“你们雪白的骨头在咯咯作响,为我准备一次丰盛的宴席,生人还从未因我这样欢腾!我愿意向你们坦白,跟你们坐在一起,可我内心的愁苦不会允许,这凄凉的墓地叫我满怀忧伤。”
“我能看见你忧郁的目光,亲爱的孩子,有什么心事可以向我们说说,虽然我们只剩一副枯骨,也同样能为你分忧,看这美妙的夜晚,怎能被愁苦所缠?”墓碑后面走出一位耄耋老者,透明灰白的身子昭示着他是个亡灵。
“唉!若能把我心中的苦闷和盘托出,我就不会这样黯然伤神。那飘来飘去的幽灵是谁?是否伟大就意味着牺牲?一个人死后才能得到公正的判决?我肩上负着怎样的使命,我的存在究竟出于何种必需?要怎样去爱一个人,使其幸福?是否没有一种爱能使人们宽容?那些疲于奔波的人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脚来?看着世间不幸的人们,那些无助的泪水,我却不能伸出一只手来。当我站在历史的足前,时代的洪流中,我感到自身的无力和苍白。”
“你是否在问我,被选中的夜行者?”幽灵停在半空带了点怒气,“莫非你竟不能在众灵面前,一眼便认出是我?从你懂得明辨是非的那刻起,我就一直未曾离开过你的心房,用我的声音向你不断呐喊,怎么此刻你倒不认识我了?是不是我这腐败的尸骨吓住了你?”
“您这高贵的幽灵请走近些罢,让我看清您那朦胧的轮郭,唉!原来是你——沉默的王者!我是应该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还是匍匐到你的足前?我轻信了你剑一样的真理,却遭到了世俗的抛弃!而你这文字的驭手竟躲在这里!可看见你皮肤剥落的手指真叫我难过,受尽世人赞美的你怎么弄得如此魄落?”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虚伪的赞美,你心知赞美背后的罪行。我一面听着人们对我的作品不断称颂,另一面又看见我的人物在他们身上复苏。唉!这不洁的赞美使我胆战心惊!请接过我的酒杯吧,这是用我悲悯的眼泪酿就出来的美酒。每当夜幕悄悄降临,天上缀满星辰,穿过云层的尘嚣就把我无情惊醒,我听到冰冷的话语和绝望的哭泣,我听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可怜的人啊!他们活得多么艰辛!他们是否真的看得清自己?我的那个时代又在他们生活中重现!我满怀时代的悲剧爬出墓地,整夜倚在石碑旁独自垂泪。”
老者早已感到不耐烦,讥讽道:“你这个批评的行家,甘为孺子牛的幽灵!莫非你那无用的言论还不够多?你又从睡梦中叫醒了谁?不要再拿你那套来蛊惑人心!我们只想在今晚畅饮一杯!看火焰上的鹌鹑已经冒出香气,妖精采来了野果和蜂蜜!如果你想做些事减轻苦闷,请去那条轻快地淌过墓地的小溪,给我们的客人抓几条肥美的鱼!”说完拉着那人径直走向了热闹的会场。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一队萤火虫飞来好奇地左右盘旋,“哎呀!哎呀!这里还有两个落单的!”他们支开小小的翅膀使劲拽我的头发和衣摆,更多的鬼火、地仙和泛光的树灵从四面围拢,“快些走,快些走,舞步跟着我们别停下!什么也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疑惑,喝酒!吃肉!中意什么尽管拿,今夜最不适合思想家!嘻嘻,瞧我!瞧他!绝没有舌头说谎话!”
我们被推到铺满干草和花瓣的石头上坐下。
那人却震慑于眼前的一幕,他吃惊地张口问:“亲爱的朋友,那个幽灵为何在烧?是什么诅咒又让她瞬间化成寒冰?能否把她请来给我认识?她在受着多么可怕的煎熬啊!流淌下来的泪水结成冰又成了水气!这使我怀疑是不是来到了但丁的地狱。”
“不要太靠近她了,冲动的年轻人!”旁边走出位体态修长的男子,他头上箍着花环,眼中带着戏谑,却大大方方的笑了起来,“她会在这一分钟让你冷得打颤,下一分钟又使你热得冒烟。我劝你收起胸膛中的怜悯,她长得确实貌美也挺不幸,可惜她爱得太真,而世人擅于健忘,我怕她的火焰和寒冰会伤到你。看那银色星光下的风中的少女,她拿着镶有绿宝石的镰刀,乌黑的斗篷像翅膀一样,我可以给你介绍这位美丽的少女,只要你愿意还能邀请她跳一曲。”
“你这个好心的妖精,我猜她就是死神,卷曲的金发垂在双肩,坚毅的下巴配上修长的玉指和白皙的皮肤,还有美目顾盼,未来的某天我真愿意安睡在她的柔怀,用我的歌声来赞美她指引的归路,可是我更好奇那位少女为何要受如此酷刑。也许两个相同的人走在一起多少会有些安慰,哪怕她的寒冰和烈火只为我停息片刻。”
老者眼看自己的客人就要分神,不免焦急,连忙拍打手中的拐杖,一面怒骂:“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妖精,怎么想起哄骗我们的客人!你看他的眼睛因为你的一番胡扯更伤悲,要是你再敢惹出他珍贵的眼泪来,我打赌会把你塞进罐子里熬汤喝!啊!你瞧,死神正在向我们走了过来,打起精神吧,亲爱的朋友,去跟她握个手。”
“你不要责怪他,他没有给我增添任何烦恼,恰恰相反,是他解除了我心头的疑云。”这时他们说的少女已经到了跟前,那人面上终于显出另外的表情,他几乎都颤抖了,“请允许我用这只沾满了污垢的手握您的玉指,不论世人用什么可怕的词来诅咒您,美丽的黑天使,我都是您忠诚的歌手,如果不是我的竖琴太坏,怕羞辱您的名声。唉!这个世间有多少双眼睛能看清您创作的和谐?罪恶和真善只在您面前换回各自的外衣,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可悲又可笑的动物,没有您严厉的鞭笞,他们就会虚度年华,荒谬的却是无论好人或坏人都给你千古骂名,而我——您的歌手只能在一旁黯然心伤!”
女神平和道:“你不必为这种事蹙眉苦恼,你应该像那些幸福的人一样幸福,假若你肯暂时忘掉一切思索和痛苦,那么我们就在这篝火旁起舞,难道这样的你还不曾看透生命的短促?你可得时刻当心我的镰刀会指向你的咽喉,因此我亲爱的朋友,为何不趁你还未衰老,遵从你内心的那个声音在你选定的路走下去,纵然所有的人类都向你愤怒地说不,哪怕你最深爱的人也站出来誓死反对?因为你比任何人更清楚生命始终要归为虚无。啊!倘若你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前,或者违背了你的本意,踏上了另外一条平坦的道路,那么朋友,生命将于你绝无半点益处!试问还有谁比死亡更能诠释生命?过来吧,既然你已经有了答案,就请把你冰凉彻骨的手伸给我。”
那人听了马上照办,“唉!美丽的女神啊,”他说,“你竟猜对了我的困境,有两条路摆在我的面前——不知取舍。一条是我选择的布满荆棘且毫无希望的路,黑暗中只有我站在峭壁上,所有的人都向我扔石头,我的心淌着血,我的喉咙早已嘶哑无声,我的眼泪为深爱的人所流却被他们唾弃。另外一条是所有人都希望我走的平坦大道,若是我顺从他们的意愿必将得到欢心。然而我的整个生命只为前者才会呼吸,我痛苦的灵魂被硬生生撕成两半!而你——此刻就像是上苍派来给我的天使。”
乐队已经换了首轻快的曲子,我一把拉过泽斯挤进群灵当中,跟着旁边的跳起来。我暗暗地把手搭上他的腰间,泽斯很快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低头看了我一眼,配合的踩着女方的舞步。
我心底马上得逞的窃笑。
“看来你找到他了。”后面忽然有人用着十分熟稔的口气说。
泽斯没有出声,但是我从他微变的眸色知道他默应了,就见死神和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你认识我?”
“嘘,”她伸了一根食指压住我的唇,“别说话。”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有个亡灵猛的叫喊起来,打断了这场盛大的舞会,众灵全都跟着停下向前张望。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快看那远处的森林上空滚滚而来的是什么?好似千军万马驰骋在沙土飞扬的战场上!啊!果然不错!正是一支非凡的军队,像是不羁的闪电一样!可怎么英勇的士兵一个个翻身坠马,倒戈相伐?从这军队中间又凌空腾出一匹怎样的骏马!踏着万人的躯体甩掉阵阵哀嗥飞奔前来。”
那人也忍不住喃喃说道:“他的眼睛居然似幽潭一般孤独而悲伤,却又像夜空不灭的星辰般闪闪发亮,唉!倘若他能向我走近些该多好!亲爱的朋友们,可否告诉我他那骄傲的名字?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雄伟又单薄的身影,还有紧蹙不展的双眉就像是——我们曾默然相对那般浮现眼前。”
“可是我们从未邀请过这样一位客人呀!”矮小的山妖站出提议,“快把他请到中间来,为他斟上一杯美酒,不管他来自哪个曙光从不降临的地方,他的血液流淌着怎样古老的荣耀,请他在我们中间坐下,分吃这只烤羊!”
“听说你们邀请了一位世间的凡人赴宴,我这颗不再跳动的心竟似鸽子的的翅膀,翻越山巅,踏着酒蓝色的大海欢柔的波涛,沾湿了露水涉足这美丽的花圃。不——不要去在意那跟随我身后不安的魂灵,就让它们像过去一样相互吞噬吧。”来者跳下坐骑跨步走近。
众灵当中爆发出阵阵大笑。
“我们不知道消息像风一样传到您的耳旁,这样一个小小的宴会居然引起了您那好奇的心,请跟我们平等地干杯吧,不要谢绝我们的一番好意,您肯定不会枉虚此行!但现在我们要对您做个考验,算是为您的迟到给我们一些补偿。所有在场的亡魂和生灵,请不要出声,让他在我们中间把那个人找出,若是没有猜对,就罚酒一杯!”
来者用着沉静的目光把在场的全部扫遍,径直走向那人面前:“我猜你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夜行者,你这忧伤的明眸像北斗七星般,我一眼就能把你从众灵中间分辨出来。若是你不介意,请允许我这冰冷的身躯,以战士不朽的名义紧紧拥抱你。”
“我怎么会介意被你拥抱,我怎么会介意被你这样紧紧拥抱?就算我们什么也没说,你也一定会像我一样感受到这份共有的悲伤,你不是被罗马打败,而是被整个人类所败!我真恨为何上苍不把我们降生在同一个时代,千年过后竟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命运是多么奇怪!”来者叹道,“千年的见证只是个游戏,我看不见那条奔腾的河流会驶向哪里,而你又沿着我的足迹痛苦地站在了这里,我们的剑不一样,我们洒的热血在不同的战场,可是我们的痛苦根植在这块同样的土地之上。”
宴会持续了很久。
我和泽斯尝遍了水果、烤肉还有芬芳的花蜜,正心满意足的准备找个角落休息,那人摇摇晃晃地穿过场中,四面张望了下,朝这边走近。“我感觉我已经喝醉了,请您扶我到一旁坐下好吗?”最后他对着我说,我只得抬起他的胳膊把人带去石凳上,“这位又是谁?嘴角永远都挂着一丝嘲笑,模样却像是从我身边走过的路人,她的眼睛多么透彻又宛若一口枯井!啊!——我认出她是命运女神!除了她,还有谁的眼神如此诡异可怕!”
我这才注意到树阴下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她相貌普通,包着平常的头巾,无论怎么看都毫不出众。“见到我竟使你这么惊讶,惊讶到你从我身边立即跳开?”妇人转脸轻瞥了他一眼,那人突然无由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凄凉地哭了出来,他用力甩开我的手,歇斯底里地冲命运女神吼道:“哦,你啊,你现在可满意了!我如你的愿,匍匐到你足下,看这卑微的我,比小丑还好笑!”
“你大嚷大叫做什么!试图唤醒我的怜悯?昭显你的可怜?你不过是个懦夫,被你自己击倒,却怪罪到我头上!”女神恼怒的一挥手把那人扔出去,起身走来我和泽斯面前,“呵,我这是见到了谁啊,叛出家族的弑神者,你怎还敢出现在这里。”
泽斯掌心握着闪电挡在了中间。
女神厚厚的脂粉下看不出表情,她目光往后审量起我,“居然还有一个人类,用拙劣的巫术也想蒙骗我?”我很想上前开口说些什么,但我咬不准更多的音,她很快就没了探究的兴趣,只古怪的多瞅了我两眼,拎起身侧的竹蓝隐入众灵中间。
泽斯找到了一片干净、巨大的叶子,刚好够我们两个躺着睡,半醒半梦中我听见他们对那人说:“举起你手中的骷髅干杯!就算这是凄荒的墓地,你也能看到另外一番风景!我们晒不到太阳,却拥有满天星辉!今晚就让我们痛饮到天明,酒醒后你会踏着我们的尸骨,穿过森林,继续前行!孤独地活下去吧,死者会为你祝福!我把头颅借给你,我们一起干杯!”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第五话 王

作者:十冥_  发表时间:2020-03-20 23:35:00
我站在河岸,茅草长过我的小腿,被渐凉的夜风吹得很低,四周荒芜、漆黑,我仿佛听到遥远的传来什么又什么都没听见,我心知我早就无路可逃。我不害怕,因为这刻我做了最后的决意,一切都要结束了,我对我自己说,很快的,我实在太累、太累了。火把三三两两的从边缘汇拢过来,那是我丈夫最忠实的部下,可他们现在却想要我的命。
我使劲眺望着透出橘黄微光的地方,往昔恩爱的一点一滴犹在昨日,我曾付诸所有、耗费最为美好年华的家啊,——我想他会来接我的,他会在最后关头跨马现身救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丈夫会娶小妾,倘若他足够爱我就不该碰别的女人,还抬进了门来,如今刚传闻他战死,他明媒正娶的妻却要被个没名没分的贱妾逼迫至此。
也许他确已先埋骨郊地,也许他还在前线浴血退敌,只图早日凯旋,顾不得后院些个的腌臜行径。
但最后的结果是他没有来,哪怕带一句话。
我不愿落到那个女人手里受辱。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从众将领中走出,气势傲慢而志在必得,全然褪去早前谨小的唯诺,她开始就处心积虑计划许久了罢,亏我还自认为待她不薄,尽管心头膈应可又何曾半点的为难苛刻?我最大的放松身体,朝她露出个笑来,昂后从堤坝上直直滚了进去,冰凉的河水一下淹过我的口鼻,无数只手用力拉扯我往深处拖拽,我感觉到河床挤满松软、腐臭的淤泥,淤泥厚不达底,长着成片的浮萍,水色黝黑,像张着巨大的裂口将我吞没。“就这样吧。”我心中凄苦,越发俱惫,不再徒劳地本能挣扎,任由河水慢慢覆盖头顶,一点、一点往下沉。
“这不是我!”
我骤然难受的想到,我不能死,我拼命从这具身体里挣脱,可是,我张口呼不出一个名字——我的名字。
我日复一日地飘荡在水面上,裹着淤泥,长发凌乱散开,暗伏荷叶的背荫中,两眼怨毒地牢盯远方,只剩下满腔绝望和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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