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情缘(兄弟年下,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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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5-25 07:27:00 更新时间:2019-05-29 17:19:48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一个民国时期发生的关于挣扎、反抗和忠贞不渝的爱的故事。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预警:亲兄弟骨科,年下,不吃的赶快逃
时间线拉得很长,故事很慢,文笔拙劣,请尽情地提出批评。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第一章:为父哭丧
“二老爷归来啦诶....”一声拖长了的仿佛啼哭似的叫声从巷口遥遥地传来了,直透过陈家朱漆的紧紧闭合着的大门窜进去,守在门内的门房就连忙转过身来向着站在拐角随时待命的小厮快速而连续地做了几个向外奔跑的手势,那小厮一溜烟向内奔去报信,像鸭蛋络子的一根丝线被抽紧,从门口到在厅里,等着的所有人都忙活起来了。 各个披麻戴孝的陈家老小正静静地候在早已布置好的灵堂边上,嘴角漠不关心地向下耷拉着,只有陈老太爷的点着烟的手哆哆嗦嗦,几欲将那名贵的汉白玉琢成的烟斗掉下去——他向来是镇定的,但这时,却感觉自己就要倒下去。
听到外面逐渐骚动,老头子带着陈家的小辈们站起来,依着顺序排排站定。陈家家丁门前跪道:”二奶奶来了。“话音将落时,就见到雪白的衣角飘飘地擦到了门脚:虚浮着脚步的陈家二奶奶被婢女们搀扶着走进了灵堂,她白皙的手暴起青筋,用尽力气攥住婢女的手臂,仿佛青筋里流淌着她最后的精血,精血流尽,他也就要死了似的。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小少年,都是十几岁的光景,脸上却带着超出年龄的疲惫与老道。陈老太爷没有先去接下人手上的陈二爷的遗物,翻到颤颤巍巍地走向两个小孩,用他干枯了的臂膀轻轻环住他们,乌骨鸡爪的手轻轻拂过他们的头发。这两个孩子便是陈二爷的两个儿子,陈家第三代唯二的男丁,陈老太爷眼中最为重要的“香火继承人”陈契易与陈契鸣。

陈契易那年已经十四,弟弟陈契鸣较他小两岁,今天恰满十二。本来应该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去公园嬉闹、请戏班子唱戏,吃圆桌饭的一天,现在却到处充斥着惨白的灵幔了。往常总是撒娇吵闹的陈契鸣却早已将过生日这事抛在了脑后,沉默地拽着哥哥的衣角缩在那里,任由老太爷的粗糙的手摸过他的脸蛋,冰冷的玉扳指触到皮肤,冻得他一哆嗦,他抬起头就看到陈老太爷那张苍老的脸上两只浑浊但灵活的眼球不停地转来转去,龙眼似的眼乌珠直直看向了他的哥哥——他在打量他们,这估价一般的视线让陈契鸣极其得不舒适。
陈老太爷抚着两个孩子,他的确也在打量他们。他陈家的嫡长子陈契易身姿纤细,皮肤透光得白,薄唇媚眼,和他母亲像了个十分八九,若不是削着薄薄的短发,常人必定会将他错认为小姐。男生女相,多灾多难,以前的算命瞎子这么和他说过,陈央儿是女生男相,福气多多,陈老太爷不悦地皱了皱眉,嫡长子长得一副福薄命薄的样子让他顿觉索然无味。移过视线看到陈契鸣,他又舒爽起来。陈契鸣与他父亲相似,晒得健康地肤色与疲惫之下仍然掩不住的灵活的眼神使得他看上去充满生气,他逝去的父亲的狠劲也隐隐得在他的身上有了痕迹,“精通”孔孟之道的老太爷也不顾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心里已经将他视作了陈家第三代继承人。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说来有趣,陈家的第三代除了陈二爷的两个儿子,其余的都是姑娘。站在最左的是陈家大老爷陈忠安与其妻李怀玉,他们后面垂手垂头立着的是陈家的大小姐陈婉婉与她的妹妹陈央儿,站在右侧的是三老爷陈忠睿与三太太赵慧云,他们的独女陈弥欣站在父母之间,盯着两个初来的哥哥,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天真的好奇。这一搂一抱一打量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两方除了余维华便都有了计较。
老太爷放开俩人,拄着拐对着余氏道:“忠进没了,我的心也跟着碎了一般。但是常言道,逝者长已以,你们也不必过多哀伤了。先去好生歇着,明日一早就给阿二送丧......”他又转头对陈忠安说:“阿大,你让下面人收拾一间房间出来,你弟弟家的就住你们那边。”
“阿爹,阿拉没有房间给二嫂睡了。”李怀玉急忙阻止要作揖的陈忠安,不满地出声道,“间间房间都是有用的呀,没有空房啦。”说着在背后拧了一把陈忠安的腰,面上却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
陈契易的角度恰好看得见她那小动作,皱皱眉头,低下了头。
而三叔陈忠睿也在一旁做出一副苦相,摆手摇头叹着气:“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阿爹,欣欣都还和她阿母睡着一张床呢。”说罢推推陈弥欣。他们的小妹妹陈弥欣懵懂地点点头,对着契易契鸣绽开一个善意的笑——这笑本是纯粹羞赧的,可落在余维华的眼中,却是一种对她二伯伯死的冷漠。念及逝去的爱人,维华眼中又淌出泪,那两个婶婶都围上来,搀着她,嘴里呢喃些“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却对房间分配的问题毫无表示。
契易想起母亲说,他们这次来投奔祖父家虽然合乎道理,但是必定会受人白眼的。果然如此!看这一个两个的都毫无要把房间腾出的意思,陈契易鼻子隐隐有些发酸,握着弟弟的手不禁紧了一紧。冷风从没有关上的门口吹进,寒气渗进衣服里,他全身都细细地颤栗起来,契鸣也回握住他的手,讶异地感到哥哥的颤抖时,给予安慰一般地将用在手上的力气加大了些。
契易于是颤着声音向陈老太爷请示道:“爷爷,大概家里没有空的房间了,不如让我们住到旅馆里去凑合几天吧。”他心里清楚,陈老太爷是个极要面子的迂腐夫子,二子尸骨刚刚送回府中,他的妻小却住到旅店中,这事若传开老太爷面子上必定拂不开,此时大伯伯与三伯伯都打太极连个安顿他们的意向都没有,只能用话激老太爷一激,让他快快破了这个你让来我让去的场面。
陈契鸣听了哥哥的话精神却是一振,他在这个所谓的大家中感受不到丝毫温暖的关怀。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是好奇的、打量的、甚至还有嫉恨的。现在父亲没了,母亲在那里摇摇欲坠,哥哥颤抖的厉害,他们站在陌生的厅堂上被围着打量,这一切都让他毛骨悚然。契鸣恨不得赶快逃走,住到旅店中去也是极好的,住两天,等父亲的丧事办完了,他们就启程回原来的家去。
根本没有理解哥哥的意思,但陈契鸣听到刚刚那些伯伯们的推脱之后,他理所当然地以为爷爷会答应这个请求。而现在,离开这里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了。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第二章:初进牢笼
陈契鸣的身体都已经悄悄往屋外侧过去了,没想到陈老太爷却低着声音骂了一声:“胡闹!”
他惊讶地转回视线,看到契易的头很快地低了下去,老太爷的眉头紧紧地皱起,“做人做了这么多年,连兄友弟恭都不知道!一间屋子都腾不出?忠安,你两个女儿倒是白白占着两件好好地屋子!欣欣倒还有间专看书的屋子!一间都腾不出来?笑话!”
契鸣看到爷爷的话骂着那几位太太,厌恶的眼光却看向了陈契易。
赵慧云开口应了一句:“不是我们不腾,一间破破烂烂的书房,这大冬天的北风直直穿进屋里,水泥汀地也东一个坑西一个坑,多少危险。我们欣欣不知道磕了多少次了,你们三老爷说欣欣到现在还和我挤一张床,这是真的呀!本来我也想让欣欣一人一间房了,但往管账的地方一问,说是连张像样的床的钱都的批,也没办法呀,不然这么小的一间房间,给一个闺女腾作寝房是刚刚好的。我们没有大嫂嫂有福气,四个人一人有一间大房子哦。“
此话一出,李怀玉脸都气歪了,欲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陈忠安向前跨出一步道:“前些日子怀玉的弟弟来家里待过两天,那时候整出了一间厢房来,不大,但整洁又素雅,我看看二嫂嫂和两个侄子住住还是可以的......”
老太爷没等他说完,就连连点头摆手:“忠安说的不错,你找人带他们过去安顿下来吧。今天大家都倦了,各自回去歇着,明天一早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办。”说着竟也不安排守灵与丧服等事宜,径自背着手缓缓走了出去。
陈契鸣感觉爷爷有些恼火,但又不明所以,只感到这火冲着的是自己的哥哥而非那两个利益熏心的夫人们。


且说老太爷走出门后,陈家剩下的老老少少也都鱼贯而出,只剩陈忠安手下的李大富候着,领着余维华并陈氏兄弟去了那一间"大太太弟弟小憩过的房间"。
雪洞一般的房间里,陈老太爷给他们分配的两个丫头金兰和秋菊正在房中清扫,这房间寒碜至极,除了发着樟脑味的大衣柜即是两张用屏风隔开的大床,案几、盆架、桌子、椅子一律没有,即是没有别的东西,空间还是被那两张床塞得满满当当。陈契鸣与陈契易两兄弟被安排在靠墙的里侧床中,余维华睡在屏风外的床上,她这些天护着丈夫的遗物,护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儿子,早已心神俱疲,到了陈府一时间如同漂泊船儿找到港湾,也不去管那些冷嘲热讽、绵里藏针了,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人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陈契鸣与陈契易面对面坐在床上嘁嘁喳喳地讲着小话。
陈忠进属陈家第二子,当年不顾家人反对娶了私塾先生的女儿余维华后举家搬往苏州,大有与陈家决裂之意。他不靠陈老太爷的“进士”之名创出了自己的一小片容身之地。生下陈契易陈契鸣两兄弟后,一家人其乐融融。但一个月前陈忠进被暗枪击倒,不治身亡,余维华哭得天昏地暗,将骨灰尽数装于坛中捧回了陈家。一路上饱经风霜,看遍人事冷暖,两个孩子虽然才十多岁,却慢慢变得沉稳起来了。
“哥哥,这间屋子乱七八糟,比给小狗住的屋子都不如。”陈契鸣闷闷地讲道,“我觉得他们是故意的。”

“哪能啊,”契易蜷着身子面向契鸣笑道,“你不是也听到了吗,大家都没有空的屋子了。我们初来乍到,来不及给我们安排而已。”
“你乱讲!阿妈那天早就寄过信了。我看他们一点也没有好好对我们的意思。那些伯伯们婶婶们一点也不喜欢我们。”
“是伯伯、叔叔、婶婶、姆姆。不要乱叫,我们才来呢,在长辈面前要规规矩矩的,我有点害怕......”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契易摸摸契鸣的头,“你别总是气鼓鼓的,气又有什么办法呀。阿爸没了,我们只能在这里住着了。”
"我不想住在这里,住在一个没人喜欢我的地方有什么意思!我要回家,爸爸平常不就是算算术写写文章吗,我也可以的,我不可以,哥哥你也可以呀。“说着扭个身趴到契易身上来,”你不知道吧,教国文那位刘先生总夸你呢,在我们班也夸,他说你长大以后保准比他厉害多了。"
“平常怎么没有听到你说,这个时候突然提起来干什么。”契易红着脸,“刘先生太抬举我了,我怎么可能.......”
“哥哥,我好想回家。”
一阵静默
“我也很想。但是爷爷毕竟是爷爷,他们毕竟是我们的血亲。”而且即使不再这里,我们也没有家可以回了。
陈契鸣哼了一声,背朝着他不再应了。契易于是也躺下来,呢喃着闭上眼睛 。


其实我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什么伯伯婶婶看我都带着厌恶,爷爷不喜欢爸爸,看不起妈妈,也一点都不喜欢我,我站在灵堂口听见他们为了房间争论的时候,风和话都像刀子一样地割着我的心,什么血浓于水,他们还不如学校的茶房汪伯伯对我好,汪伯伯以前看我们站在校门口冷,还分给我们番薯汤喝...我们这么累...这么冷......冷得都抖了.....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第二曰陈契易醒来时已是曰上三竿,余二太太和契鸣都还在睡,屋外叽叽喳喳的鸟叫把屋内衬得更加静谧。契易悄悄地起身穿好衣服,请金兰备了热水洗漱,到屋外的廊下稍稍走动了一会。估摸着过了一刻钟,听到房间里哈欠与被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料想他们都醒了,于是向金兰要几碗粥来,不曾想金兰为难道:“大少爷,厨房间没有吃的了”
契易一愣:“没有了吗?连一点留下的都没有了吗,二太太还没有吃过早饭呢。”
“没有了”金兰摇摇头,”刚刚去厨房也问了,老张说连馒头屑都没有了。“
“二太太i还没有起,一整个房的人都没有来要过早餐,他们不知道吗?”陈契易忽然怒气恒生,“我和二少也倒是没关系,二太太身子饿坏了怎么办!”
金兰冷笑一声:“刚来就摆出一副大少也的臭脾气给谁看,你冲我大吼大叫也没用,厨房倒的粥!我再告诉你,厨房今早本来给你们备下粥的,都被大太太吩咐下去倒干净了,连馒头都给门口的讨饭的吃啦。一个两个的金枝玉叶似的睡得太阳都晒屁圌股上了才起来,你不是活该没早饭吃么。”
契易何时被这样嘲讽过,气得脸色雪白,一转身就走进了房间内。
陈契易本性圌情温和,父母教育有方,因此待人也极其和善。今天的情绪爆发实在可以归为小孩子心性,父亲惨死,家圌破圌人圌王,他一个小大人也痛苦不堪,在“风餐露宿”后到达所谓的本家却毫无温暖可言,连曰的辛劳都bào发出来。说实在的,拿那些xuè浓于水的话劝陈契鸣其实也是在劝自己,因为他自己压根不信这套空谈。但到这般地步,除了劝自己也毫无办fǎ。
余二太太听到了这场对话,她黯然mō圌mō契易的头,让契易从她的包袱里摸两块钱去街上mǎi些包子来,她和契鸣马上就梳洗结束。契易转到屏风里面取昨天落下的围巾,看到契鸣还半睡不醒的样子,无奈地叹气出门mǎi早饭。
虽说金兰说时间极晚,但这个点仍旧是许多人的用早餐的时间。陈契易怕他们饿着,mǎi了馒头豆浆揣在怀里急急忙忙地走回去,到房圌中时却不见母qīn与契鸣的身影。
“阿mā?阿鸣?”他放下早点,四处找寻,“人呢?”对着门外的金兰问:“金兰,太太和小少yé呢?”他在自己家中称呼余维huá为太太叫惯了,这时一着急嘴里顺口拖出这句话。
“二太太就二太太,这里这么多个太太,我哪知道是哪一个?”金兰嘟囔,又正经地回圌复道“二太太和小少爷去灵堂了,二老圌yé今天出殡,人全齐了,就差大少yé你了。”
陈契易大惊,料不到无人同他说出殡的时间,于是按着昨曰的记忆飞快地奔向灵堂,还未到灵堂便触及一道犀利的目光,他意识到是陈老太yé,在老太yé身后的全圌家人都披麻戴孝装备齐全,摆明了就在等他一个。虽然想跑,但看到老太yé的眼神,契易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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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现实
陈契易看到老太爷那可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缓下脚步,低下头从侧边绕到母亲与契鸣身边,气都还没有喘匀,队伍就向前出发了。
出殡是这样一件让人心碎的事情,余二太太的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淌,两个孩子也哭得撕心裂肺,这悲伤的气氛甚至带着大太太三太太也落下泪来。
巳时出发,午时回到府中,陈老爷手一挥,要下面给各房的都上点午饭,自己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悠悠地也回去了。眼看他就要走远,陈契易赶紧轻轻握一握契鸣的手,两人四目交汇后契鸣了然地点点头,便跟着老太爷走了过去。
原来之前在奔波的时候,余维华就同他们说过上学堂的问题。在苏州的时候,两人在同一所新式学堂读书,不论是学业成绩还是操行成绩都是甲等,这次回来却不知道还有没有书念。他们早就从父亲那听闻过,祖父对一切带有“新式”两字的事物都反感不已,新式学堂更是被他视作传播数祖忘典思想的洪水猛兽。但是父亲这座靠山一倒,家里只剩孤儿寡母,唯有读书是他们可以挣扎的一条路,无论怎样都是要向祖父恳求一番。这件事余维华不好出面,兄弟唯有自行上阵。
其实,不只是在念书这件事上二太太不能出面,在往后的大事小事里这位二太太都只能空有一个头衔,可这只能让契易与契鸣自己摸索才能想到了。
且说陈氏二子跟着陈老太爷进了房间,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便垂手立在老太爷面前。
陈溱叫女佣人阿芳倒了杯热茶,啜饮着问道:“阿易阿鸣有什么事情啊。”
“老太爷,我们想问问上学堂的事情......”契鸣话说一半,忽然看到契易无奈地对他摇摇头,抬眼瞄到陈溱皱起的眉头,迅速噤声,陈契易同时向前挪了一步。
“爷爷,阿爸没了之后,阿妈和我还有阿鸣没日没夜地哭,”契易突然跪倒在地上,“阿爸以前教我们念‘帝乃殂落,民如丧考妣’,他解释说‘百姓爱戴皇上,因此皇上殂了,所有人都哭得像父母去世一般’,我们仍然不懂百姓为什么哭,可是阿爸说读书读着读着就会懂了,等我们读了高小再慢慢解释这段话。”契鸣悄悄抹了抹眼睛,他睨了一眼哥哥,看到一滴泪水顺着哥哥眼尾长长的睫毛落到颊旁,他又看了一眼陈老太爷,惊讶地发现陈溱的眼圈竟也红了,“我们的命竟然不幸到这种地步,还不知道百姓哭泣的原因,却让自己知道了失去父亲是那么痛苦。阿爸在世的时候,总是告诉我们要成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贤人,要为陈家添面子,要光宗耀祖,这话我和阿鸣时刻记在心上,所以在学堂里也常常鞭策自己。现在我们成了孤儿,仍旧一点也不敢放松阿爸的告诫,真心实意地想进学堂修学,只求爷爷为我们寻一所学校,让我和阿鸣不辜负父亲的一片教诲。”陈契易又磕了一个头,一直保持着头点地的姿势。
陈契鸣也低头,他等着老太爷的回话甚至紧张到小口小口吸着气。
陈老太爷沉默了一会,轻轻抹着他的玉扳指,不知道想从翠绿的玉中摸出什么来。他最后还是点头:“契易说的很不错,你的父亲教的也是很好。不过我看上学堂倒不如在家中请个先生。你也别跪着了,站起来吧。”
“爷爷,请先生固然是好,但是古话说术业有专攻,我和阿鸣实在愚钝,想想还是先泛泛学习,等到我们在各个方面有了一定的学识,再请先生也不迟。”契易起身,因他跪得久了,一时有些头晕目眩,契鸣于是悄悄向后退一步,用手扶着哥哥。
陈老太爷的鹰一样的目光在契易契鸣脸上转来转去,好久才微微点了头,“学堂的事你们三叔知道的多,回头请他帮你们办吧,到时候让金兰和账房说一声,多加一笔开支也是没有问题的。”
两人不曾想到这事如此容易办妥,不由得大喜,躬身作揖道:“多谢爷爷。”
契鸣看到哥哥脖子上浅浅地附了一层汗,知道他是紧张极了,忍不住偷偷地笑笑,老太爷于是问契鸣:“什么如此好笑?”
契鸣胡诌了几句,被老太爷招手叫过去,细细地询问了他们一家在镇江的那些日子,一老两少你问我答,磨了一点时间。
两人笑嘻嘻地回到房中,二太太一看他们的颜色,知道事情成功了,于是也快乐起来,。人拉着手说了点闲话,围坐到桌边准备开饭。
陈契鸣道:“哥哥,早上你去买包子的时候,老太爷让秋菊唤我们快去呢!我们等不到你,那边一直催,只好先去了,幸好你赶上了。”
“你又叫错啦!是爷爷,不是老太爷。”陈契易笑,“你和谁学的呀,今天我看你叫老大爷的时候,爷爷脸都气黑了”说着办了个鬼脸,“快吃饭啦,我饿死了。”
余维华心疼地摸摸契易的脑袋:“好的,快吃吧,吃完和阿妈一起上街去,我们买点花放放。这房子一股霉味,用花散散。”
自陈忠进惨死,三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毫无顾虑地用过餐了。虽然这陈家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不出友好,但有地方可以停泊总比飘荡着要来的舒坦。
契易的第一口饭刚混着汤舀进嘴里,秋菊低头快步走进来道:“老太爷请大少爷过去一趟。”
“怎么了呀?”契鸣皱着眉头,“不会是爷爷变卦了吧?”
秋菊回道:“奴婢也不清楚,好像是大太太同老太爷商量着什么事。”
“他们提到学堂了吗?”契易急切地问道。
“奴婢没有听见,请大少爷快去吧,老太爷和大太太都在等着呢。”秋菊催促道,头低着,脸上看不出表情。
余维华摸摸契易的头,怜惜地说:“阿易你快去,早点说完回来吃饭,别让老太爷等急了”说着用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点了点,契易冲她笑笑,站起身子跟着秋菊走了出去。
到了老太爷房中,果然大太太也在,契易请了安后看到一旁站着的除了大太太的小佣人阿红,还有金兰。
“契易,又把你唤来,是想让你自己想一想,今天做错了什么事。”陈溱转着手里的两颗玉珠子,半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
陈契易心里一惊,想到早上发生的事,又瞥了一眼金兰,见她面上并无幸灾乐祸的神色,不禁又踌躇起来。又听大太太冷笑一声,道:“二弟怕不是养了个放山羊吧,小小年纪这么没有家教,老爷子让你反省,你还站着吗?”
契易懵懵懂懂地跪下去,又不知道如何说,只能犹豫着道:“今朝早上,我吼了金兰......”
大太太突然尖利地笑起来:“哈哈哈哈 ,吼了一个小佣人有什么好说的?你到底做了什么快和老爷子老实说,别东拉西扯。”
这样“公开处刑”对陈契易来说还是头一次,他跪在冰凉的地上,四处的眼光都包着他,没有一份是善良的。他垂着头道:“我...我不知道”
大太太一把扯过金兰,戳着她的脑袋:“大少爷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呢,来来来金兰,你替你的大少爷说,你要是说不出,你也别在这里混吃等死了,要到我们陈家来的人多得是。”
这话说得刺耳,陈契易皱了皱眉头。
“今...今天早上....大少爷起晚了......”金兰抖着声音说,“他问我....有没有....早饭”
“然后你告诉他,太晚了,粥都没了,”又是那刺耳的声音,契易甚至感到耳膜的震动,“接着这位大少爷就厉害了,他说,‘大奶奶把我们房的粥都给倒掉了是不是?现在看不起我们家,以后谁管着这个陈姓她都不掂量掂量清楚。’是不是?”大太太冲着老太爷说,“这孩子让二弟养野了,没规没矩的,往佣人地方骂主子,阿爹你说说看!今天二弟出殡他还东奔西跑,不晓得哪里疯去了。我看那二妹也是不管儿子的,阿爹你不替他们管教管教,这小孩长大了不会好的。”一边说着,一面晃着她戴着金戒指的手指。
陈契易万万想不到她会给自己安上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急急站起来向她说:“大妈妈不是的,我没有...”
“没让你站起来,跪着”陈溱突然说道。
“爷爷,我没有这么说!金兰,金兰你知道的我没有说过吧!”陈契易又跪下去,转向金兰,但金兰低着头不理会他,“大妈妈,我们刚刚回家,你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又趁着我爸爸没了侮辱我爸爸?我明明没有这么说过。”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契易的声音已经抖了。
“你这小人怎么这么说话!我污蔑你干什么?我这么大一个人难道还特地欺负你不成?”李怀玉胀着脸,“我又怎么侮辱你爹了?你小小年纪不守规矩,我做大妈妈的不能管管你了?阿爹,你听听看,没大没小,这不管他过几年就是一个混世魔王啊。“
陈契易抬头看着爷爷,他仍然半合着眼,但嘴角却细细地扬起来,契易心中一下凉了。这次的“对簿公堂”是老太爷默许的,默许即是同意,今天这场侮辱他是怎么都要受得了。于是他丧了气,垂下头说道:“是我的错,我不懂规矩,冲撞了大妈妈、爷爷,今后一定改,求大妈妈别在生我的气了。”
这个求字让李怀玉很是得意,她紧紧握住手里的暖炉,轻轻笑笑:“契易,不是大妈妈做人坏,实在是大妈妈为你好呀。今天不在家里受点教训,以后到外面要吃亏的呀。”她转向老太爷,“反正他还是个小孩子,我也和他没什么好计较的,阿爹罚一罚也就过去了。”
说着取出手绢轻轻擦自己握暖炉出了汗的手,像雄公鸡一般得意洋洋地露出几颗黄冲冲的牙来。
陈溱点点头:“契易,你大妈妈说的对,你实在是太不懂规矩了,对大妈妈不恭敬,和下人关系也处不来,老二出殡你还在外面疯,太不像话。我看你和你妈妈长得蛮像,心思估计也和她一样太过活络,今天你就慢慢定定心,到我房前跪到我起来。”
契易对于这场争论本就心灰意冷,懒得再同不讲理的人说道理,但听到老太爷说他不孝,明嘲暗讽他妈妈不正经,不由得又忿忿起来。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第四章:寄人篱下
陈契易于是抬起头来,向爷爷道:”爷爷,请容许我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们一家人风尘仆仆赶来,今早都起得迟了这才没有早餐。听到没有早餐后我帮阿妈与弟弟去买馒头填肚子,因此晚了父亲的出殡。我的确与金兰有过争执,但从没有半句话提到大妈妈。爷爷你只听大妈妈的一面之词,就在做儿子面前辱骂他的父母,这实在是不对!

陈老太爷倏然色变,大声斥责:“做父亲的责骂儿子儿媳本就是顺应常理,我看你真真是不像话!出言不逊,口出狂言!不帮你磨磨反骨头你怕是要反了!”他举起靠在椅边的拐杖重重甩向契易的腿,这一下用力甚大,契易痛的当场呼吸一滞。“跪到门口去,等夜饭开了再回去。“说罢将手中玉球一丢,哼了一声,走了出去,大太太连忙上前搀扶着他:”爹别气坏了,小孩子流落在外不懂事,现在回来了我们好好教......“

契易跪在门口,只觉得寒气从青石板下渗上来,透进棉裤,小腿骨并膝盖都冻得发痛,被打过的大腿也发痛,身边没有人了,除了风声呼呼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契易才又想起今天的早饭午饭都没吃。胃里空空荡荡,受冷气一浸也开始抽搐_—— 一时间又冷又疼,又疼又冷,头晕目眩,他咬着牙撑在那,盼着时间赶快过去。不知多久过去,膝盖突然刺骨地一阵痛,陈契易身体一歪,扑倒在地上。

再次醒来的契易已经躺在他们那件破烂小房间的床上了,他发了几天的高烧,上吐下泻,母亲疼惜地照料他,阿鸣也乖乖地陪着他聊天,不闹不喊。关于大太太与陈老太爷说的关于契易父亲母亲的坏话,他一句都没有向他们吐露,只是说顶撞了爷爷受罚。契易不说,他们也就无可奈何,只能更加细心地照料他。
说来奇怪,契易的病好后,余维华就病倒了。她整日发着低热,身上无力,只好躺在床上。陈家给她请了郎中,药也一剂一剂地煎了服下就是不见好。陈家两兄弟已经重回学堂 ,只能每日放学回家时陪伴母亲,与她说话解闷。一转眼两年过去,陈家已经完全接受了两个小少爷将成为未来家主的事实,金兰秋菊同他们亲密了起来,他们也知道了那几个堂姐妹们在陈家过的或痛苦或快乐的日子。
这一日,恰好学堂放假,陈契易与陈契鸣不急着早起,醒了后也就不惊动母亲,披着晨衣要来了粥面在房中捂着,两人钻在被中说着话。
“今天吃什么粥?”契鸣悄悄问道。
“青菜粥。金兰帮我们端了很大一盆,在旁边捂着呢。”
“唔...哼哼”
“怎么突然发出这样的笑声。”契易也笑,“你又要说金兰坏话了,快憋住,说一句坏话吐一只癞蛤蟆。”说着用手去捂契鸣的嘴。
“我是善意的笑!”契鸣道,“我说啊她是‘改邪归正’了。这可不是坏话吧,这是大大的好话!”
原来那天契易昏倒后被偷偷来看他的金兰看到,扶回了房中。契鸣替契易向老太爷告了病,事情也告一段落。契易当时没有告诉契鸣与母亲当日的事情,却在之后被契鸣苦苦缠着说出了事情,他还让他弟弟发誓不告诉母亲。当时契鸣气得乱骂,但最终被契易劝了下去。自那天之后,金兰的态度倒是好了很多,不知是愧疚还是什么,她对契易格外地温和,照料余太太也尽心尽力毫无怨言。
两人又说笑一阵,肚中咕咕叫起来时分别起床穿衣。契易走到母亲床前,轻轻唤她:“阿妈,起来吃早饭了。”连唤几声没有回音,他心里一紧,伸手探到母亲额上热度很高,连忙叫:“阿鸣,快去叫金兰请医生,阿妈热度很高。”
陈契鸣啊了一声飞奔而出,契易又唤秋菊打冷水绞手巾。房里忙起来,契易急切地等着医生来。
契鸣跑回来道:“请了那位李大夫,他马上过来。”他哥哥点点头,用毛巾敷着母亲的前额。换了一盆水后,医生也到了,李大夫诊了脉,皱了皱眉头瞥了眼站在旁边的兄弟两,思考了一会,道:“思虑过度,没什么别的问题,拿着老单子再去配药煎了喝吧。“
契易不解:“李大夫,我母亲突然热度这么高,还只吃老的药吗?”
李大夫看了一眼契易,他是陈家常常请的医生,对这家的情况实在了解,“大少爷,请您出来,我和您单独说。”
契易心一沉,契鸣追上来道:“李大夫,我也要听。”李大夫犹豫地望了一眼契易,见他没有反对之意,就点点头:“令慈的脉象虚而绝,元气衰竭,怕是......”
"怎么会这样?阿妈昨天还有好转,她知道我们今天不上学还考了我们功课!"契鸣颤抖,“哥哥,我们怎么办?”
契易也抖着,母亲昨天气色很好,他们看到她的病情有了转折还兴奋了好一阵,因此今早也没有早早去问母亲的状况,现在后悔莫及:“大夫,请您救救家母,这老药方吃了这么久了毫无起色,怕是没用了,请您再开一副新药吧大夫。”
李大夫悲悯地拍拍他的肩膀:“到这个地步,我不敢乱开药。实在不行......你们请西医吧,我无能为力了。”说着慢慢走了出去,契鸣还呆立在那,契易已经追过去塞了一张银票在大夫手里:“求求大夫荐一位好的西洋大夫,我们这家中是绝对不知道任何西医的,大夫来一趟也辛苦,这趟路费是我们单独给您的,求求您救救我母亲。”他语无伦次地恳求着,说到求字时竟忍不住哭了起来,一只手往大夫手里塞票,一只手拭着泪。
李大夫叹气,将银票返还给契易:“你去请西洋医生,自然要去大医院里请,这还得请你祖父出面,求求你祖父比求我更有用。”
陈家请西医当然是不可能的,李大夫心知肚明。如果他向陈家兄弟介绍了西洋医生,陈溱责罚下来,顺藤摸到他,他以后的生意也不好做。兄弟两虽然凄惨,但毕竟有个陈家的丰厚家底在,他俩是第三代唯二的少爷,不但饿不死反而将来能够名利双收。可若是让他人知道他李大夫荐西医,他在同行里就抬不起头了。想到此处,他决绝地走出了陈家,先前那点愧疚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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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以卵击石(上)
在陈家的这两年,余氏一直卧病在床,请来的中医数不胜数,配来的药也不可胜计,看病的这一大笔支出早已让陈家的另外两位太太明里暗里诟病个不停。陈老太爷不知是出于对已逝二儿子的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余维华请大夫这件事倒极其宽容,还总是在对陈氏兄弟进行训话时提到要他们好好照料母亲。虽然如此,可是在陈家,西医是被绝对禁止的。
“洋鬼子来摸人肚子,摸得出什么东西!”陈老太爷曾在一次头痛契鸣请他叫西医时这样怒骂,他认为西医是个“骗钱货”,是西洋人蓄意谋害国人的一种手段。近几年各处西医发展旺盛,他尤为气恼,称西医坏了国家的根本中医的路。请西医来救母亲,简直难如登天。
契易与契鸣伫在屋外,边看着金兰秋菊帮余氏喂药、擦汗边商讨办法。
“怎么办,李大夫什么都没有留下,阿妈只能按老方子喝药。这个方子喝了多少天了?顶个屁用!”契鸣骂道。
“我们只能去求爷爷,央他给阿妈请一位西医来,”契易紧紧皱着眉头。
“求他?他顶顶恨的就是西医了!三叔那日出门与一个西洋医师喝酒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什么罔顾人伦、伤天害理都蹦出来了!”契易更恼,“哥哥,求他是最没用的一条下下策!我看我们现在跑去街上问问,哪家有西医就将他请来,偷偷摸摸地将他带进来,谁也不知道,不是更好?”
“不可!”契易连连摇头,“请医生难,请有名的医生更难......没有爷爷出面去请,医生根本不会跟我们两个小孩子过来!”
“不行,我就去请请看”契鸣急道,"哥哥,你不要总是瞻前顾后,有大夫总比没有大夫来得好。"说着推开契易就要走
“你又耍小孩子脾气!”契易也急了,拉住他的手“你不和爷爷说就去请医生,请一位烂医生有什么用?请了烂医生不说,要是被爷爷他们知道了,我们连请好医生的机会也没有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有医生总比没有的好,”契鸣道,“你以为陈溱会让你请医生?做梦吧!陈契易你就是个什么事都不敢做的胆小鬼,唯唯诺诺,怨不得你每天被爷爷罚被大妈妈骂!你这个胆小鬼!胆小鬼不做事情,我要去做,等阿妈醒了我再不让她认你这个儿子!”
契易见他大骂,不由得面皮涨红,心如刀绞;听他说什么“不让妈妈认他为儿子”,又悲从中来,想一拳砸过去;可终觉得毕竟气密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舍得下手,他不曾想过那年他和契鸣一样大的时候早已把自己当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大人来看了。
契鸣也意识到话说的太过锋利,伤到他哥哥的心,他看到哥哥气得颤抖,白皙的脖颈都充满了血色,一时又愧疚起来。两兄弟沉默对峙,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欢乐的招呼声:“大哥、二哥!今天没有作业我想和你们去花园玩......”
话未说完,契易连忙对她嘘声,陈弥欣很快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两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契易。契鸣把她牵过来,小声说:“你二妈妈身上不舒服,还在睡呢,悄声点。”
陈弥欣乖巧点点头,放下手,小声说:“二妈妈又生病啦?你们请大夫了吗?”
几个姐妹里,陈弥欣同他们的关系最好。可能因为身边站了一个极为泼辣的母亲,大伯伯的两个女儿整天低着头垂着眼,无论走路、吃饭都尽量不发出声响,周身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气氛。即使有几次他们小辈单独去花园玩,她俩也只看着陈氏兄弟与弥新打闹,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干涩地笑。
“请了,请了李大夫。”契鸣的脸色阴郁,“没用的李大夫。我想偷偷去请西医来看看,哥哥不让,说要求求老太爷再说。”
“怪不得我听到二哥的吼声了,”弥新恍然大悟,“可是大哥,爷爷一定不会同意请西医的,他说晦气。不过呢......爷爷马上要办六十大寿的酒席了,他现在可开心着呢,乘着现在去求求爷爷也许他会同意呀!”
“什么六十大寿?”契易震惊道。
“再过几天就是啦!爹爹今天才和我说呢,他和大伯伯筹备了很久,”弥新兴冲冲地说,“要花好多好多钱。社会上的名流都要来!爹爹还说,到时候会请戏班子,让我也点一处戏呢!”
陈老太爷大寿的准备其实已经很久了,只是这事全权由他们大伯与三叔负责,一点消息都没有透到他们地方来。怪不得最近几日门口总有不熟的人进进出出,货房也开着,总是有东西装进来。契易注意到了,可他只以为是有人托陈老太爷办事才送的礼,没有往过寿这方面想。
“那很好!”契鸣道,“哥哥,爷爷要过寿,一定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时候央他,告诉他阿妈身体突然差了,他一定会同意我们请西医的!”
陈契易心下不安,可的确,老太爷最近心情甚佳,这时候去央求,请到西医的可能性说不定会大很多。这层逻辑说的通,因此他强压下不安,点点头:“我们马上去,越快请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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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以卵击石(中)


陈契易与陈契鸣当即出发,赶往老太爷的房间。老太爷要求他们每日下晚学都到他房里给他问安,因此两人走起来轻车熟路,很快到了门口。
老太爷的房门打开着,契易远远看到里面站着大伯伯、大妈妈与三叔,踌躇了:“阿鸣,这么多人都在,我们现在不好进去。”
“怎么不好进去?”契鸣探头一看,重重跺了跺脚,”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都在!“
恰好三叔回头,与契易四目对望,愣了一愣后笑道:“阿爹,阿易阿鸣来给你问安了。”
契易契鸣无法,两人走入房间中,分别问了好。陈弥欣说的不错,陈老太爷的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问道:“阿易、阿鸣,今日学堂放假吗?”
“是的,爷爷。”他们齐声道。
“好啊。”老太爷笑笑,向站着的大人们夸道“他俩的功课在学堂里都是顶顶好的,每门成绩都是甲等,和他们爹一样聪明。”大人们于是附和着夸赞了几句,说着说着便又是设想陈家的美好未来,陈家的子孙以后枝繁叶茂这类事情。契易与契鸣在一旁干着急,却总找不到时候插话进去。
过了一会,谈话结束。叔伯们起身告辞,陈忠睿看契易与契鸣没有要走的意思,问道:你们俩怎么不走?还有什么事吗?”
“我们还想和爷爷聊几句呢。”陈契鸣笑笑,“三叔你们一直聊着,我们总插不上嘴。”
陈忠睿看了他一眼,扬起嘴角:”好啊,那你们和老爷子聊聊。我也没急事,干脆坐下来也和你们聊聊——你们和三叔,可是够生分的啊。“
契鸣听了心里顿生烦躁,面上却还带着笑:“说些小孩子的无聊话,太费三叔时间了。”陈忠睿却不管不顾,又回去坐下了。李怀玉一看,连忙扭了一把陈忠安,两人也回头坐下。
这下又回到了原来的状况,四个大人团团坐着,围着中间站着的两个孩子。契易突然想到刚来陈家被辱骂的那天,心脏紧了紧。
“阿爹,小孩子孝顺,想和你再说几句。我们呢也来陪陪你们,和我们契易契鸣交流交流。”李怀玉笑道。
陈溱于是微微笑着点点头,看向他俩。
明知道这时候实在不适合向爷爷提出请西医的要求,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余维华正在床上发着高热,他们却在这里听了这么长时间的三纲五常的废话,契易的心一阵一阵地疼着。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爷爷,我们听闻您六十大寿将至,欣喜不已。本早该来庆贺,可不巧我们的阿母....她病又加重了。”
契鸣抬头看看爷爷,发觉他的微笑仿佛凝固在脸上了,腮旁的肌肉一点一点向下拉去。
陈溱道:“病又加重了?”
契鸣契易同时回:“是。”
“今早请了李大夫,他说阿母的病已经无药可医了......”契鸣带着泣音道。
“那么,你们想要怎么办呢?”他的脸又拉下了一点,胡须抖了抖。
“爷爷,我们想请西洋大夫来看看......”
“西洋大夫?”陈溱皱眉,“你想坏了我们家的名声吗?”
“不...不会的,爷爷”陈契易慌忙解释道,“中医不行还有西医,中西结合才是最好...我们想阿母的病已经这样重了,连李大夫都说不行,不如......不如死.....死马当作......活马医......医好了我们以后看病多一条路,医不好......“说到后面,他突然跪了下去。膝盖骨撞地发出好疼的一声,一滴眼泪随着声响砸到了地上。
陈契鸣看了眼哥哥,他瓷白的脸上浮着哀求后显现得红晕,嘴角带着痛苦的抿着。这种痛苦能够打动人,可契鸣却鬼使神差地觉得,那痛苦的表情与他的精巧的五官出乎意料得般配,让人有种他天生应当与痛苦不分离的错觉。
契鸣悄悄环顾四周,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直愣愣地黏在他哥哥的脸上,每种目光又都带着不同的色彩:老太爷与李怀玉的目光都是厌恶的,带着不善的;陈忠睿吸着烟,神色复杂;而陈忠安人呆呆的,连目光也是呆呆的,就这么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契易。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站在旁边一直木登登的陈忠安竟突然开口:“阿爹,契易说的也有道理。死马当活马医嘛,我们悄悄地请,不碍事的。”李怀玉显然没有料到丈夫会突然这么说,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陈溱同样不满地瞥了陈忠安一眼:“你懂什么!请医生哪能这么简单?这么多年毫无长进!”几句话骂的忠安又佝偻着背一声不吭地坐了回去。李怀玉狠狠瞪了一眼忠安,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拧,又将目光转向陈契易,嫉恨地盯着他。
“阿易啊,请西洋大夫实在是太不合规矩了,”是陈忠睿开口了,他一边说,一面瞄着老太爷的脸色,“实在不行,我们再去请其他的大夫来看看,开点新药试试......”
话未说完,便听见李怀玉笑了一声:“契易啊,咱们城里最厉害的就是李大夫。李大夫都说没办法了,你请西洋的骗人玩意又有什么用呢。”
契易被这笑声惊到,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怀玉,不赞同西医他可以理解,但是李怀玉的竟然笑了。母亲在床上发病,她竟然还发笑,笑声中表现的显然不是感同身受或是宽慰。虽然陈契易与陈契鸣都知道李怀玉不是什么好人,却怎么也料不到她冷漠如此。
也许是契易的眼神里某种东西震慑到了李怀玉,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白了一眼陈契易,嘟囔了一声:“小狐狸精。”
这下不止是契易,契鸣、陈忠睿、陈忠安连着陈溱都直直地盯向了她。陈契易顿时呆住,而陈契鸣则对着她大吼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李怀玉自知失言,本来懊恼万分想用言语搪塞过去,刚好陈契鸣这一句顶撞给了她台阶下,于是她也毫不理亏地对骂道:“长辈的骂小的怎么了?论轮不到你个野小孩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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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以卵击石(下)


李怀玉其人,甚是泼辣。她原本满心以为嫁给陈家大老爷陈忠安后便能在陈家耀武扬威,可偏偏陈忠安极其窝囊,才干也毫不出色,除了占着个长子的位子一无是处。失望过后李怀玉将希望寄托在“嫡长孙”的身上,天不遂人愿,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她再也没能怀上孩子。
当年陈家的二老爷为了他的夫人逃离了陈家,这件事是整个陈家都知道的。他们自离开后就再没与陈家通信,陈老太爷碍着面子,也从不询问二子的消息,而三老爷陈忠睿只有个独女——这一切在李怀玉看来都是老天的公正,她既不能趾高气昂,又不会抬不起头,“还好还好”她宽慰自己。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思想伴着她走过好几年,她虽然脾气恶劣,把女儿丈夫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毕竟还算平静。可是陈家二老爷突然惨死后,陈老太爷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余二太太的身份,并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孙子宠爱有加,这一切都超出了李怀玉的预料,这两年她已经停歇下去的生孩子的欲望又再次长出来,只是她暗暗着急,肚子却毫无动静,脾气因此一天比一天差。对陈契易陈契鸣两个孩子,她总努力做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心里常常诟病他们,尤其是陈契易,她觉得这孩子无论是行动、言语还是神态都带着一股媚态。这样的一个孙子倒不如我的女儿,她安慰自己。这种想法她憋着谁都没有说,今天一下子面子拂不开,倒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陈溱瞪着她:“说什么混账话!”
李怀玉万万没料到陈溱不但不责备陈契鸣,反倒对她发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欲辩解时看到老太爷恶狠狠的眼神,慌忙低头不语。
这边陈契易受了如此羞辱,先是目瞪口呆了一会,又顿时感到无限委屈。回想起这两年,母亲卧病在床,弟弟年纪尚小,他们一房无论有什么事都是由他出面办的,受尽了白眼与冷言冷语,委屈又无处诉说,愁绪全都在心里闷着。冷嘲热讽他都忍过来,不过在这关头救母不成又被当众羞辱,痛苦一下子爆发,眼泪更加扑簌簌地向下掉。
陈契鸣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但是陈溱安抚他道:“你们大妈妈说话不过脑子,别管她。”
陈溱都这样屈尊纡贵地安抚,陈契鸣陈契易虽然都愤愤不平却无可奈何,契鸣道:“那末爷爷,你能请一位西医来吗?”
”阿鸣,你知道西医都是洋鬼子拿来谋中国人钱财的骗人玩意,“陈老太爷皱着眉头,”更何况你见过哪个世家大族请过西医?明智贤才都知晓,中医博大精深......“
”可是爷爷,顶顶好的那位李大夫也说他没办法了,只能请中医!“契鸣焦急地打断道,”我们悄悄摸摸的,没人会知道......“
"胡闹。"陈老太爷哼了一声,“你真是孩子心态。其中利害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但我们陈家,西医是绝对不会请的!”他又瞥了契易一眼“阿易别跪了,回去吧,照着李大夫开的药方灌点药进去,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
陈契易原本满含希冀盼着他同意,听了这话,脸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了。什么没有办法,明明请西医是最后一种办法,可陈老太爷就一句事到如今,硬生生将这条路封死了。他在这几年的经历中已经知道陈溱是不容反抗的,反抗不但不能成功,反倒会招来惩罚,于是只能绝望地起身,拉着还想挣扎的弟弟落魄地准备回去。
正在他们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三叔陈忠睿发话了:“我看二嫂的病虽凶险,但也不是毫无希望啊..."
陈契易知道他根本不了解母亲的病况,也根本没有这个好意来帮助他们母子,因此头也不回。但陈契鸣却以为三叔为他们出头,惊喜地拽着哥哥要求停下。
“阿爹六十岁大寿在即,可谓是大吉大利,积福延龄。这场宴会一办,喜气洋洋,定能将二嫂的邪祟病气通通赶走......”
陈忠睿还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契易经难以忍受地拉着契鸣离开了。
两人默默赶路,回到房中,金兰道:“太太的热度退下去点了,现在秋菊伺候着喝粥呢。”
契易点点头:“辛苦你和秋菊了,待会让太太好生歇息,我同契鸣就不进去了。“说罢慢慢走向小花园,契鸣在后面跟着他。
金兰愣愣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没有动作。秋菊刚好端着食盘出来,看到她愣神,悄声问:“怎么了?”
金兰一惊,看到秋菊,莫名红了脸,也悄声回她:“大少爷真...真好看。”
“你当初还跟人吵架呢!”秋菊嘻嘻笑,“我还记得你气得不行,说这辈子都会讨厌他,没想到这才几年啊,就转变风向了。女人心,海底针啊。”
金兰做出一副怪相,“我那个时候也还小,仗着他刚来欺负他嘛。现在我可是不敢了......”
“怎么不敢了,你还有不敢的事情啊...”秋菊同金兰打趣着,一边走向柴火间。
“那当然咯,我是丫鬟,他是主子,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让他再恼了.....”
“你想嫁给他做妾,当然不敢恼他啦”
“你又笑我!”
两人轻声笑着走远,对自己未来的幻想比主子的濒临死亡更加具有吸引力,即使这幻想幼稚得可笑。
话说契易与契鸣两人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站定,契鸣气恼地冲哥哥道:“李怀玉这个老女人,竟然叫我们野小孩!她还向你喊那....那种词!”话说出口又觉得伤害了哥哥,悄悄打量他的脸色,见他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苦楚,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该怎么办,契鸣”契易道,他盯住地上一只翻着肚子的甲虫,”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这件事爷爷怎么也不会同意的......怎么办?怎么办?"他转头哀求地看着契鸣,“契鸣,求求你想想办法,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哥哥,你听我的,我们两个单独去请西医。"契鸣握住他哥哥的手,“我们自己攒下来的钱还有,去医院请,请不到最好的也没有办法了,有医生总比没有来的好。李大夫那药先别吃了,阿母吃了这么久的苦药,让她休息两天吧。”
“好,好。听你的”契易点头,“我们现在就去,赶快去,乘着还早先去请来再说。”
两兄弟当即悄悄回房取了钱,飞奔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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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白喜事(上)


正值中午,兄弟俩各自揣了一块糕点,准备在路上暂时填填肚子。陈契易一路跑着,还不忘捂住装着钱的口袋,生怕钱在颠簸中掉出来。陈契鸣则紧紧抓住两块糕点,跟在哥哥身后。
跑到大门时两人都气喘嘘嘘。
“歇会。”契易一只手顺着契鸣的背下抚,“慢慢喘几口气,等会出门的时候要镇定。”说着用袖子擦了擦他的汗,又替他扯了扯衣服。
陈契鸣点点头,将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伸手将糕递给契易:“哥哥,我们先吃点,饿着肚子跑不动。”
陈契易笑:“等出了大门,我们还要跑呢。若是现在吃了,一则没有茶水过着难以下咽,二则食后奔跑容易肚痛。”他轻轻推回契鸣的手,“好啦,我们快走吧。”
契易看到门口候着两个接待寿礼的人,思忖一番转头对契鸣:“咱们照往常一样,嬉笑着过去。只要爷爷他们不出门就没什么问题。”
契鸣点点头,他们一同往门口走去。
契易说要如同往常一般嬉笑着走,谈何容易!母亲病着,向爷爷求情去请西洋医生的愿望不但没有成功反而给他俩带来了巨大的屈辱,脚步都是沉的。好在门口的人忙着登记收礼,没有向他们看上一眼,不然一眼就能看到少爷们僵硬的身子与脸上强行堆起的难看的笑。
陈契易与陈契鸣对换了颜色,欲走出门,突然被在记礼品单的家丁拦住了。这老仆名叫廖广,已经在陈家待了几十年。因他办事稳妥得很,陈老太爷信任他,杂碎的事都放手由他去做。
廖广笑眯眯作揖:“两位小少爷,你们不能离家。”
陈契易原本担心门房问了他们出门的缘由后告诉陈老太爷,之前特地嘱咐契鸣做出一副和以前一样的出门玩的轻松样正是出此顾虑。但不想陈老太爷竟直接让人在门口拦住他们不让出门。
他俩惊异:“为什么!”
廖广:“老太爷吩咐了,两位少爷不能出门。中午人疲乏得快,请少爷们回屋歇着吧。“
契鸣不解:“为何不能出门......”感到哥哥轻轻踢了他一脚,他闭嘴不说了。
只见契易赔笑道:“廖叔,爷爷大寿,我同二少爷高兴得很。眼见着日子快到了,我们俩准备去街上给爷爷买点寿礼,表示我们的孝心......”
“难得两位心里记挂着老太爷,老太爷必定非常高兴。但是不允许出门是老太爷规定的,做奴才的也没办法啊。”
契易垂下眼睛,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袖管。这情况是他始料未及的,让人一下子无措,他只能迅速地寻找对策。半晌,陈契易突然跨前一步,贴着廖广将几张银票塞进其手中,悄声哀求道:“廖叔,你也难做人。我和二少爷就去一会会,买了寿礼来爷爷也欢喜我们也欢喜。廖叔,我们知道你辛苦,这些钱你拿着......等爷爷一高兴赏钱下来,我们也不会忘了你的帮助的。”
廖广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陈契易,他不得不承认陈老太爷的话言之有理:“一个少爷,生了副狐狸精的样。”大少爷衣食无忧的生活养出来凝脂般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透着光,他的目光与蒙着水汽的双眼相得益彰,绕成一种极其痛苦但又美丽的神态。
廖广心中感叹,这孩子生了一副苦相,怕是这辈子要苦到底的。他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将钱塞回契易的口袋:“大少爷,实话和您说了吧,从今天起到老太爷过寿结束,小辈们一律不准出门,这是死命令,真的没有办法。”
陈契鸣看向陈契易,两人的眼神里都是绝望。平日里那些小姐们自然不怎么出门,小辈中常常出门的只有他俩,陈老太爷明面上禁止小辈出门,实际上禁的是他俩的足。
陈契鸣:“爷爷不让我们出门定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去就是了......”他看到陈契易张嘴欲说话,挠了他的手心示意他等会,“但不知爷爷为何突然下了这道命令?明日我与哥哥要去学堂,难不成也不准许我们去了吗?”
廖广看了一眼契鸣,笑了笑:“老太爷自有安排。少爷们请回吧,在我这耗着也没用。”说着对着收拾的伙计附耳念了几句,一个手中拎着磨得发亮的木棍的强壮青年便走到门口站定。
陈契易一看这阵势,心里也知没希望了。他本想寻找别的方法出门,但想到母亲发烧时痛苦的模样,心中大乱,脑海中一片空白,无计可施,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契鸣见哥哥神情恍惚,知道他现在处于窘迫的状况中。他向廖广道了谢,牵着哥哥的手慢慢地走回房去。
待等走到廖广看不见的拐角,契鸣才道:“哥哥,我突然想出一个法子来!”
契易看他双眼放光,脸上堆笑,知道他有了主意,不觉也精神一震:“快说!”
“爷爷不让小辈们出门,可没说不让小辈的丫头们出门。”契鸣兴奋,“秋菊和金兰都可以出门啊。我们俩留着照顾阿母,让她们快点去请一位医生来,请个中国人,让他换件长袍再进来不就成了!”
“有理。”契易淡淡一笑,“不过爷爷既然这样禁了我们的足,难说他有什么别的方法来对付我们的’小聪明‘。”
“哥哥,你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契鸣见他对自己的方法提出这样的质疑,有些恼火。“除了这个方法,你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说是因为陈契易怀疑方案的可行性而恼火其实不准确,陈契鸣恼火的是他哥哥永远在担忧,永远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他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放心,即使再完美的行事方案放在他面前,他都生怕横生枝节。这种缩手缩脚的样子总是让契鸣心中有股无名火,但契易毕竟是他哥哥,“首孝悌“的准则他牢牢地记着。
契鸣的话是对的,现在除了请那几位丫鬟出面别无他法。陈契易心底叹了口气,点点头:“咱们快点去找她们吧,这个点她们应当在自己的房内休息。”
契易与契鸣赶往她俩房中的时候,金兰和秋菊还躺在床上谈天。
两人正咬着耳朵,幻想未来的少夫人与大少爷成亲后的场景,说到纳妾的时候她们害臊了,便用被子蒙住头嘻嘻哈哈地互相呼着热气。
这时突然听契易的声音轻轻在门外响起:“金兰秋菊,你们睡了吗?”
正在讨论的对象突然出现在门口,谅谁都会大惊失色。金秋二人连忙翻下床,匆匆忙忙找外套披了,一边应道:”没睡呢,请大少爷等等,我们披件衣裳。“
金兰将门轻轻打开,陈契易低头看她道:”我们进去说。“说罢与契鸣跨进屋子,又小心地关上门。
"屋子里太乱......请两位少爷凑合着坐坐。"金兰不好意思道。
这话说得奇怪而客气,一个下人竟然对少爷用“乱”来形容家里分给她的房间,不免有一股反客为主的意思。实际上,房间再不济,也是姑娘家的住处。高贵的心上人来到她的房中,便是来到了她真正的生活中,可少爷仿佛自带的光与灰暗房间产生的对比愈发让金兰感到自惭形秽,她慌乱地很,不管不顾地说出了这句话。
“金兰,你在我们面前就别扭扭捏捏的了,”陈契鸣看出金兰有所不同,可心里装着事,就没多想“我和大少爷有事求你们两位。”
“大少爷二少爷尽管吩咐,我们怎么敢用你们‘求’。你们的什么要求我们都会去做。”这话说出口,金兰就暗自懊恼,今日不知怎么的,总是说错话。
契易早就看见金兰与秋菊都带着股羞赧的神色,但母亲的事缠着他让他无暇多想:“金兰,秋菊,求求你们两位出趟家,代我们请一位西洋大夫回来。”说着,作势向下要作揖,吓得金兰连忙扶住,秋菊也连声道:“大少爷千万不可!折煞我们!”
“那就请你们快快出门,在夜饭开了之前把医生请来把!”契易急切道,拿着手里的钱袋向她们手中塞,“请个西医来,这里的钱能请到的最好的医生就去请来......不要害怕,挂名在陈家下面,他们会来的......”
陈契鸣突然发声:“哥哥......”,他示意陈契易停下,因为他看到了两个丫头脸上的为难,“金兰、秋菊,你们不愿意吗?”
看着契易与契鸣哀求的眼神,金兰实在不愿意开口,她推搡着秋菊,自己低下了头。
“大少爷,不是我们不愿意,”秋菊说,“刚刚上头派人来说了,老太爷寿辰要到,办寿这几天,我们一房的丫头一律不准出陈家......”
金兰点点头:“廖管家还说,要是有敢出门的,先跨出哪只脚,就打断哪只脚。门口有好几个人守着,手里拎着这么粗的大棍子,看上去让人瘆得慌。”
契鸣大惊,看向契易。陈契易虽然觉得陈老太爷会使出别的招数来监管他们,却实在没有料到他的监管如此严密。整个陈家,他们能够相信的只有他们一房的下人,连这些人都不准出门,那他们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怎么会这样?”契易惨白了脸。
“我听说,三爷请了一位先生来给老太爷看相,”秋菊道,“那看相的说老太爷福禄多多,大吉大利,这些儿孙就是他的福气,这福气能保着他长命百岁,听得老太爷乐极了。不过要老太爷这几日过寿的时候圈住了这些小辈不准放出去,放一个就漏些福,要折寿的。”
陈契鸣听着这荒诞的言语,脸上不觉露出了冷笑:“放一个漏些福,真能说!这江湖骗子的话怎么能信,封建迷信的乌烟瘴气在这陈家弥漫的好啊!”
契易连忙捂住他的嘴:“这话不可乱说!”契鸣正在愤慨,一下子被哥哥捂住了嘴,本来又焦躁起来,可不知怎么的,哥哥的干净纤细的手附在嘴唇上的感觉让他心神一颤。他不细想,转头看到两个丫鬟都吓得面色土黄:“我的娘!二少爷,这话不是乱说的!你快吐口口水,吐口口水也就没事了。”
陈契鸣看着这两个年轻的女子,知道她们不曾受过教育,平日见闻也都是从市井处听来、看来的,自然是信鬼神而不知科学的,他没办法,但又深深地痛恨,痛恨谁?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看她们表示爱莫能助后,陈家兄弟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房去。余维华还在睡,陈契易摸摸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又看她脸色不像先前那般难看,心知阿母缓过来了,于是暗地放下一口气。可他始终记着李大夫说阿母病得很严重——李大夫是城里第一的中医大家,他这么说了,陈契易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于是与契鸣又到门口谈话。
这时候,陈老太爷手下的老黄突然出现,他向突然沉默下来的兄弟两道:“大少爷、二少爷,老太爷吩咐让你们去呢。”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第九章:白喜事(中)


陈老爷吩咐的,兄弟俩纵使一肚子怨气也不敢不听。两人磨磨蹭蹭挪到老太爷房中,却发现没有人。陈契易与陈契鸣正垂手等待,忽的感到一阵浓郁的香味,继而头脑眩晕。
契易眼前的景象有些扭曲,他模糊中似乎看到契鸣扶着头倒了下去,但蒙着层白雾般不真切,接着自己也浑身一松,没知觉了。


陈契易醒来的时候头疼的厉害,他用力按压太阳穴,努力使双眼保持睁开的状态。他发觉自己身处一间极其雅致的房间,无论是家具的材质还是书画的质量都是他们房间比拟不上的。弟弟陈契鸣躺在他对面的小床上,还处于昏昏地沉睡中。看清弟弟在身边之后他放下心来,在强效迷药的作用下再一次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契鸣已经在床边趴着等他了,陈老太爷坐在一边的一把椅子上,悠悠然喝着茶。
原来陈溱早已料到他们会不顾他的命令私自去请医生,因此特地吩咐了廖广及时汇报他们的行迹。他们去过门口后廖广便迅速回报上去,在金兰秋菊门口的监察者也详尽还原了那场对话。陈老太爷怕他们下一步就要爬墙出门,连忙将他俩哄来迷倒,关在这一间房间里。陈溱不给他们绑绳子也不堵他们的嘴巴,只是在门口安排了数个人高马大的佣人守住两个少爷。向他们大致讲解后,陈溱不顾红了眼的两兄弟,领着身边的一个帮手走了出去。
陈契易与陈契鸣极端愤怒,又极其绝望。将他们关在这里,不但完全扼杀了余维华痊愈的希望,而且将他们母子硬生生地分开来。两个人想了数种逃离这里的方式,试过向送饭的女佣人下手,也试过半夜爬窗,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接连不断的失败的逃离使两人愈加阴郁,佣人们又被下了死命令不准将余维华的消息透露给他们,兄弟俩又是焦急又是痛苦,甚至在深夜里抱头痛哭,带着满面泪痕沉沉睡去。


转眼便是陈老太爷办寿宴的日子了,前一晚陈老太爷特地来向兄弟俩承诺,寿宴结束后定让他们回屋歇息,但是他们必须面带“喜庆的笑意”。
“万事孝为先,”陈老太爷如此说,“对你们母亲尽孝我也不反对,可是你们须知道你们姓陈,那末,孝敬爷爷是首要的。”
陈契鸣听着他洋洋自得又不可一世地说出这番话,早就气得牙痒痒,手握了拳就想打出去,蓄力之时却被契易冰凉手握住了,他对着契鸣警告地瞟了一眼,又摇摇头,拉着契易的手跪了下去:“爷爷大寿,做孙子的自然喜不自禁。契易与契鸣时时刻刻都记着自己姓什么,留着哪家血,自然不会因小失大,颠倒是非。”
陈契鸣一贯信任哥哥,因此被他阻止了暴怒,被他带着跪下也毫无疑惑,他相信哥哥做事一定有他的方法。但是今天陈契易在陈溱面前卑躬屈膝地说出这一番话着实让他受不了,原本强压下去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他欲图起身,他瘦弱的哥哥的手竟然像鉄钳一样死死抓着他,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能使陈契鸣站不起来。陈溱听了陈契易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对着陈契鸣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地背着手踱出了房门。
陈溱走了之后又过许久,陈契易才放开拽着契鸣的手,默默地起来。他将手伸给契鸣,示意他拉着手起来,陈契鸣却狠狠拍开他的手,自顾自站了起来。
“阿鸣,哥哥说的不是真心话。”契易知道契鸣心中憋着火,本等着他发出来,看到契鸣这般冷淡心里更是慌乱,“我们只要熬过今天,今天夜里就可以回去了......阿鸣......”
陈契鸣仍然冷冷地看着他:“你不必说那些话的,装样子与表忠心是两回事。陈契易,你和陈溱说那些话,难道你的心不会痛吗!”他的火气越来越大,“陈契易,你恶心不恶心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阿鸣......”陈契易被那句“恶心”伤到一般,又开始颤抖,“我不是在表忠心,我说这话是为了让陈溱暂时放一放心。阿鸣,我没有......”
"放一放心,哼,"陈契鸣笑,“时时刻刻记着自己姓什么,留着谁的血。好啊,你说啊,流得谁的血?阿母怀胎十月生下你我,倒不如一个刚碰着两年,日日夜夜挑你刺罚你跪罚你饿肚子的爷爷了!”
“......”陈契易打了个颤栗,他被陈契鸣这怀着恶意与嘲笑的话伤透了,以至于无法说出一句辩驳的话。他的胸口闷了气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也如同被陈契鸣紧紧攥着再跳不了。泪水蒙上眼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那些努力与屈辱都被弟弟看做是奴颜婢膝的标志。
陈契易看着陈契鸣,拼命摇头,仿佛摇头就能将他的委屈诉请一样。陈契鸣哼了一声,恶狠狠地去抹陈契易的眼泪:“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在陈溱面前你笑,你跪,你唯唯诺诺,陈溱让你做的,你去做,陈溱没说要做的,你也抢着做,你可真是陈家的好孙子!可你这好孙子回到我这里,又每天白着一张小脸,楚楚可怜地睁着一双眼,多委屈一般地哭、咬嘴唇,这像什么话?你哭的梨花带雨,你哭的抽抽噎噎又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往陈溱面前哭去!要做**,就不要立牌坊......哥哥!”
最后一句喊声是突然爆发的,因为在陈契鸣喊出做**的同时,他的哥哥就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契鸣看他颜色惨白,形容痛苦,大惊失色下连忙托着哥哥,向外喊着请医生。
陈契鸣将哥哥半拖半抱上了床,看着他憔悴的脸,心里顿发后悔。
他不是不知道陈契易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们一房。本来该站出来与叔伯们争论的是父亲,可是父亲已逝,母亲因为之前的私奔风波被陈老太爷厌恶,这一代传下来只有他们兄弟俩是男丁,叔叔伯伯的嫉恨的眼睛总是瞄在这里。陈契易作为长孙,又作为二老爷一房的最大的男孩,不得不站出来替他与母亲料理事物。陈忠安陈忠睿在与契易商量事宜的过程中常以长辈的名义压他一头,占他们的便宜;李怀玉也对着契易冷嘲热讽,最气人的是老太爷对这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契易只能每天到处认错,到处受罚,到处赔笑脸,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向陈契鸣诉苦水,等渐渐地打骂成了家常便饭后,契易到现在只会在被子里一个人悄悄地哭了。
契鸣还在回忆中,却见大夫匆匆忙忙跑进来。他搭住契易的手一诊,松口气道:“我还当是.....大少爷无恙,不用担心。只是最近劳累过度,一下子昏过去也无碍。”
契鸣向他道谢,送他走出房间,又复回到哥哥床前坐下。今日起他已看了哥哥的睡相两次,每当看着哥哥的睡颜,契鸣总是不自觉地烦躁起来。似乎哥哥的脸让他联想到了杂乱无章的众多事情,与此同时,各种不知名的情感涌在心头,让他又心烦意乱又内疚难堪。他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可是越想理清越是混乱,也越恼火。契鸣的火气逐渐增长到连饭也不想吃了,干脆爬到哥哥身边和衣而睡。两眼睁着看床顶,再想些救母的对策。看着看着上下眼皮打架了,虽然仍然在心里理着这些事,可最终不敌睡意,神志不清地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陈家两个少爷便被看门人的声音吵醒了:“两位少爷起床了,今日老太爷大寿,请两位少爷赶快去拜寿!”
契易悠悠转醒,看到身边侧躺的契鸣睁着一双眼看着他,一时不备被吓了一跳。两人互相对望,都想起了昨日里的那场争吵,相顾无言。契易慢慢把头扭了过去,背对着弟弟弯下身子捞床下的鞋。
契鸣看着他纤细的身子微微下弯,顺带着将身上的贴身衣服绷紧, 白色的衣衫上隐约突显出一条脊椎骨与两片肩胛骨,不知怎的心里闷了起来。他想和哥哥开口道歉,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直愣愣地盯住哥哥的背影,一言不发。
陈契易穿好鞋子,见契鸣仍旧毫无动静,扭头看了看他,恰好看到他放空的双眼。静了几秒后,契易叹了口气,探身摸了摸弟弟的头发:“阿鸣,别气了,是哥哥不好,哥哥不应该这么说的。”
见陈契鸣没有反应,他又低声道:“我知道我们身上流的是爹娘的血,是陈忠进和余维华的血。我时刻记着的,一直不敢忘。阿鸣,别生哥哥的气好不好。”他说着又露出了那种带着水汽的哀求目光,陈契鸣看着他,不知怎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刚刚的那对瘦削的肩胛骨,他不自在地别开视线,点点头,坐了起来:“我没怪你,哥哥。昨日.....我也说的太过了......我们本该有着一颗共同的心,我不该因为这点小事就同你闹别扭,生闷气......哥哥,我以后不会了。"
陈契易笑:“只要你懂我,我受再大的委屈也没关系了。”
“我只要你受了委屈别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契鸣嘟囔道。
不知是契易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着没有,他起身开门,吩咐侍候着的丫鬟进来帮他们换衣净面。两人漱口擦面,换上了檀色缎袍,穿戴一新,容光焕发。他二人想着今日寿宴结束后就回屋侍奉母亲,不觉更是神清气爽,满怀期待。
陈契易与陈契鸣一路低语着一些关于母亲病状的事,一边走到陈府的堂屋去拜老太爷。他们起得早,动作迅速,到了堂屋时只有陈老太爷与两个叔叔。
契易与契鸣在老太爷面前跪下,手扶额头趴地贺道:“契易契鸣同祝爷爷福如东海水,寿似不老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罢又磕三下头,然后伏着不动,等陈老太爷的指示。
陈老太爷显然心情甚佳,他呵呵笑着:”起来吧。契易契鸣起得很早,也很乖很孝顺。看到你们,我老头子能再活个几十年哈哈哈哈......“
两个叔叔都附和着笑了起来,兄弟俩也带着微笑又作了个揖。
陈老太爷意犹未尽:“原本忠进离家后,我总担忧着陈家断了根,常睡不着。可这两年来,契易契鸣在陈家,我心也定了,觉也睡得极安稳了。”说着伸出干瘪枯瘦的手,将契鸣与契易拉过来,颇为自豪地轻拍他俩的后背“你们也别怨我偏心,实在是他俩太乖,一点错也挑不出来哈哈哈......”
陈契鸣闻言皱了眉,他悄悄看向哥哥,发现陈契易脸上的笑快挂不住,白皙的手握拳藏在袖中,只露出发白三块关节,契鸣怜惜哥哥,同时心中对陈溱的厌恶更长一层。他现在面对陈溱毫无孝敬之心,难为他还装出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来。
陈溱又让契易与契鸣在堂屋边站着,同他一起迎客致谢。多年以来,陈溱因为第三代没有一个男丁一直耿耿于怀,甚至总疑心他的那些朋友们背地里聚拢来以他取乐。他本来因二子私奔的事大怒,但谁知二儿子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且看上去都玉树临风,相貌堂堂,不免格外骄傲,也在心里免去了二子私奔的罪过。今日让陈氏兄弟站在他身旁,一是摆摆威风,向大家介绍陈家的后代,二来是为了让他二人学些接客待物之道。
陈溱的老友逐个来访,你来我往地说过客套话后,不免故装作不认识地问起陈契易与陈契鸣,陈溱于是大笑,热络地解释是他的“在外闯荡”的二儿子的两个犬子,来人也凑着话题大肆夸赞两人,直把陈老太爷哄得眉开眼笑,红光满面,总是佝偻的身子也挺了起来。
契易与契鸣装出一副恭敬的笑脸,一次次应和来访者的问题与吹捧。笑得久了,脸上的肌肉极其酸痛,但又不能耷拉着脸。百无聊赖下陈契鸣只能在空闲时间左顾右盼,看些来往的客人们以及屋内外的陈设。他看到青黑的墙边被人抹了一道黄,不免疑惑,凝神一看,原来是到拐角边探出的一角衣衫。只见那衣衫轻轻抖动,前缩后移,过了一会,墙后犹豫不决地移出一只眼睛来。那乌溜溜的大眼四处一打量,恰好与契鸣视线对上。原来那来人竟是秋菊!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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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被吞……辣鸡度娘……大噶点进我头像看另外一篇里面的吧。抱歉

作者:卯三窟  发表时间:2019-05-29 17:19:48
白喜事(下)
契鸣和秋菊对望的这一眼如一把碎冰,将他这两日焦躁不安的心冻得结实。原来,秋菊的脸色白得近乎粉墙,纵使相隔甚远,她眼底的乌青和红血丝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陈契鸣的心怦怦直跳,他轻攥了一下陈契易的袖子:“哥,秋菊......”

陈契易猛然扭头,此时秋菊已缩回墙后,那一角黄色衣衫再次飘过。陈契易脸色煞白,强自镇定地打量了一番四周,低声对他弟弟道:“你去见秋菊,今天人多口杂,你离开一会无妨,爷爷要是追究起来,我帮你遮掩。快去!”

最后两字已经颤抖。契鸣知道他与自己同样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于是拔脚便往外走,他同陈溱告假去茅房,得允后一个转身绕过前厅,在拐角看到早就侯在那里的秋菊。他见到秋菊在悄悄抹泪,心下一沉。

“秋菊,”契鸣叫她,“先别哭,我们往后头走。”

秋菊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契鸣,她不时回头,恐惧万分的样子。

“秋菊,发生什么了,二太太没事吧?”陈契鸣拉着她躲进一座假山后,心急如焚地开口。

“二少爷......求二少爷回去看看太太吧,呜.......太太快不行了,”秋菊的鼻涕眼泪肆意横流,抽泣得快要背过气去,她又不敢在老太爷的寿宴上悲泣,只能拼命地往下咽着气。她的一直攥着紧紧的拳头伸出来,摊开在陈契鸣面前,手心里是一块团住的浸饱了血的帕子,那血把秋菊的手掌纹路染得丝丝分明。

陈契鸣如遭雷击,愣愣地看着这块血帕子,仿佛不敢置信般伸手摩挲了一下布料。

新鲜的、黏糊的血。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二少爷......你快去看看二太太......快去叫大少爷一起啊,”秋菊眼见他呆愣如此,不由地推搡了他几下,“我去求求看门的王哥,我去帮太太请西洋医师......”

契鸣脸色惨白,他嘱咐秋菊迅速去给陈契易报信,但契易身子弱,万万不可把血帕子给他见到。他大踏步便向别院走去,远远就看到厢房外围了两个小仆,左顾右盼地等着陈家兄弟的到来。

陈契鸣也不理那两人,急急冲进房门。门窗都紧闭着,屋子里昏暗压抑,充斥着血腥和酸臭的味道。金兰跪在床边,不停地在一盆温水里绞洗毛巾,轻轻擦拭余维华的嘴角脖颈,那动作浮动羽毛一般谨慎,装着温水的黄铜盆看上去怪异得很,契鸣意识到那温水已经成了血水。这间房间里盈满的死亡的气息让他动弹不得。

他麻木地走近那张熟悉的,他躺过无数次,现在却血迹斑斑的床,慢慢跪在金兰身边,伸手拉住了他母亲毫无血色的手,他知道母亲失血太多了,她的脸白得如金纸,嘴唇发青,周身的体温低得吓人。

“阿娘......”陈契鸣轻声唤道,“我是契鸣,阿娘......我来了,哥哥马上也来了,你坚持一下,我让哥哥去请西医,他们可以治好你的......”

余维华的双眼半闭半张,眼球上显出的尽是眼白,她的手无力地被陈契鸣拉着,没有给她亲爱的小儿子一丝一毫的回应。陈契鸣屏着呼吸,看到母亲微小的胸膛起伏,这才放下心来。

“金兰,你去看看秋菊,大少爷怎么还没来,”陈契鸣急声道,“快让他过来,遣一个小厮去请西医!现在送礼的多,让医生换上常服混进来,听到了吗?”

金兰点头,轻但敏捷地放下毛巾,踮着小脚跑出门去,契鸣听到了契易匆忙的脚步声。他的哥哥踉踉跄跄地进门,脸上带着要晕过去一般的神色。他跪倒在契鸣身边,连带着契易和母亲的手一起握住,陈契鸣昏昏沉沉的大脑被他冰凉刺骨的手惊了一刹,浑身一震,他意识到他的哥哥在不停地哆嗦。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陈契易看了一眼那黄铜盆便扭过头去,就连视线移动时也远远地避开它,对它怕极了的样子,他呢喃着凑近母亲的耳朵,用那抖得如被寒风摧残的树枝一般的声音道,“娘,我们回来了,金兰去请西医了...学校里的同学说西医能给人打血针......你不要担心,不要怕流血......西医会治好你的,他们有最好的药....不是什么调理滋补的药,是立即生效的药,你不用担心......你先好好休息,我和阿鸣都陪着你......”

“金兰很快会回来的,过一条街就有一家洋医院,她马上就会回来的。”陈契鸣也重复着,为了鼓励自己也为鼓励哥哥和母亲。他的耳朵竖着,不愿放过外边的一举一动,但是除了母亲微不可闻的呼吸,哥哥紧促颤抖的泣音,他什么都听不到。

来了脚步声。

塔塔......塔塔塔塔.......塔塔塔

这是两个人的脚步!陈契鸣眼前一亮,他莽撞地站起来,等着西洋医生从天而降。他曾经在放学路上见到过那位洋医生——他是从英格兰留学归国的医者,总是穿着呢子大衣,戴一副玳瑁金边镜,很是和善。边上租界的西洋人都信任他,甚至较本国的医生更为信赖,他们常出入这家医院,或是用他们雇的车拉医生进租界。有这位洋医生,母亲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可推门进来的是那位和稀泥的李大夫,还穿着祝寿时特意换上的印着万寿无疆样子的深蓝缎子长袍。他一眼看那盆血水,就皱紧了眉头,轻轻摇了摇头。陈契鸣见他这般动作,不但不感到绝望,反而生出一股子怒气来。他这时满脑子都想着那位西医,自然对此李大夫不屑一顾,而老糊涂李大夫还敢摇头叹气,徒增哥哥和母亲的愁绪,便更可恶了。

李德良是在赏花时被秋菊用酒洒到的,那丫鬟泼了酒后用一双红肿哀恸的双眼望着他,嘴里说着请他过去更衣的话,他一时心软,便随着来了。直到到了别院的门洞,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陈家的二太太挺不住了。
如今他一件着满盆的血,满屋的血腥气,还有一丝丝的腐烂臭气,就知陈二夫人已无回天之力。他看着那对兄弟布满泪横的双眼,终究于心不忍,勉强道:“老夫帮二太太开一剂药......”

“不要你开!”

他本想宽慰一下兄弟俩,不想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契鸣打断。陈二少爷气势汹汹地冲他吼着,通红的双眼里尽是...恨意....

李德良哆嗦了一下,这眼神戾气十足,让人觉得陈契鸣会将他撕得粉碎。

陈契易连忙将弟弟推到身后,挤出笑来向李德良赔不是:“契鸣还是如此莽撞,让您见笑了。我们阿母的病突然加重,这时也来不及再抓药煎药,麻烦您不用开药方了。辛苦您跑一趟,请回前院吧,爷爷的大寿,要是见着你没在,肯定饶不了您......”

话音刚落,门口又传来了跑步的急促脚步声,陈契易陈契鸣一齐看向门口,果不其然出现了那位西洋医生的影子。他穿着件夹克衫,衣裤上尽是泥土枯叶,歪着眼镜就往厢房里冲。陈契鸣的心再次疯狂跳动起来,他感受到了希望。

金兰跟着跑进来,跪在地上给那医生磕头:“谢谢顾老爷妙手仁心啊,要不是顾老爷我们怎么和少爷们交代.......”

原来金兰跑到医院门口恰好碰上姓顾的医生,她哭着拉起医生的袖子就往陈府跑,医生不明所以,拽住她让她讲明了来龙去脉,听到陈二太太吐血不止后,当下拎起医药箱就和金兰一同进门。但寿宴时辰快到了,廖管家又亲自在门口守着,两人束手无策,顾医生干脆从后院翻墙过来了。

契易和契鸣一同看着顾医生拿出那亮闪闪的金属仪器,在他们母亲的胸口仔细聆听着,他示意契鸣将余维华扶起来,在她的后背细听,医生面色沉重,连带着李大夫和秋菊金兰也大气不敢出。

顾医生收起听诊器,对契易道:“太太的身子很差,在正规检查之前,我不敢断定她得了什么病,但是我想仍可以救治。只是她当下失血过多,我先替夫人稳一稳。”

契易几乎将顾医生当做神灵了,他虔诚地看着他,拼命点头:“先生尽管做便是,要是真能救我阿母一条性命,我们两兄弟当结草绳报......”

顾医生叹气,取出医药箱中的林林总总的药片药剂针头,瓶罐摆了一桌子。屋里众人看怪物一般地盯着那冒水的针头和白棉布。

“住手!”

门口突然一声暴喝,吓得众人俱是一抖。

是廖广。
这门神铁青着脸,随手一挥,数名家仆便一拥而上,紧紧抓住了顾医生,他们夺取了灌了药的针头,把桌上的药剂一齐扫落在地,狠狠地往地上踩。

“不——”亲眼目睹着希望被人打碎的陈契易和陈契鸣同时发出哀叫,他们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这些小厮的束缚,但仍是少年的单薄身体被高大的仆人牢牢困住,毫无挣脱之力。

“娘——”

“廖广你个***——娘——顾医生——”

廖广恍若未闻,皮笑肉不笑地对着顾医生做了个揖,对小厮们道:“顾医生可是租界的贵客,千万别怠慢了他,送他出府上马车,免得西洋大爷们说陈府看不起他们西洋货,不高兴了。”

眼睁睁见着顾医生被拉扯着出了门,廖广示意小厮们放下两个少爷,任由他们扑向床边的余维华,放声大哭起来。

余维华的眼皮子颤动了几下,她那早已泛着死亡征兆的青白的嘴唇翕动一会,拼命向上提起,像是要微笑的样子。陈契鸣和陈契易抽噎着地等待着母亲温和的声音响起,却只感到手上传来几乎察觉不到的力度,他们向下看去,余维华的拇指和食指艰难地作圈,把契易和契鸣的小指头牢牢地环在一起。

余维华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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