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文】《杪冬》一本腐女们不看真的会后悔的耽美文,力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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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5-05-01 23:57:00 更新时间:2019-05-12 09:46:20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我想说这本书我就看了能有十多遍,有事没事就翻出来看看,百看不厌,真的很好看,但是我还想说这本书也真的不火,没有多少人看过,关键是辣个作者写完这个作品就不知道上哪儿去潇洒去了,就写了这么一本然后就消失了,俺表示好桑心的说。
这本小说文笔真的很好,是一部非常经典的耽美文,感情处理的也非常细腻,我觉得就算是不喜欢看耽美的人看完这个也不会觉得怪,没准也能喜欢上耽美。(个人认为而已)
由于这本书真的很好,我觉得不被大众所知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我上这来帮着那个不知道跑哪去的作者推一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这本书,或者有没有人推过。 之前在小说吧也发过,后来沉了,这两天我又把杪冬看了一遍,这回我一定要让这篇文被腐女们所知道,这真的真的是一篇非常好的文,是我最喜欢的[url]http://耽美文[/url]没有之一。 为了能让你们所了解,我会在吧里把杪冬粘贴过来,没看过的就来看看,保证不会让你们后悔,看过的就当再温故一遍,奶奶的,虽然那个作者不知道跑哪去了,但是我不会让这么好的文章销声匿迹的!!!!!
相信我,真的很好看,腐女不看真的会后悔,看完你就会爱上的,真心滴~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简介 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宫廷**文
穿越**,帝王**,文笔一般且无病**情况严重,情节老套且漏洞百出,因此想看好文的朋友敬请止步,不介意被雷的朋友就随便看看,权当消遣吧~ BY有时下猪



好吧,别被这个作者的简介给骗了,这真的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文,我希望没看过的人能不要等我的帖子更新,你们也可以自己在网上看,我真的好喜欢这个作者写的文,宁可你们不看我的帖子也要去看她的文,好啦,下面开始更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 章
纷纷扬扬的雾气里,隐隐传来什么人的歌声。
杪冬停下脚步,微微有些疑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记得小时候的自己,也总是要素安这样唱着歌,才能安心睡着。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杪冬转过身。
缥缈的雾气一下子消褪得干干净净,明媚的阳光透过小路边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树木,洒下一地斑驳。
杪冬忽然奔跑起来。
陌生而又熟悉的旋律在空气中一点一点清晰,好像沿着这条记忆中的石板路一直跑下去,就能回到那曾经无忧的童年。
阳光,天空,金灿灿的向日葵。

杪冬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在他前面,熟悉的院子里,清澈的天空下,素坐在棕木摇椅里,怀里拥着还是孩子的自己。
她带着淡淡的笑,一摆一摆唱着那些仿佛在祈祷般的歌。小小的杪冬半眯着眼,似乎就要这样暖暖睡去。
阳光静悄悄的,在他们周围绕成一圈金色的光晕,让幸福的感觉变得有些遥不可及。

杪冬走近一些,伸出手指想要碰触一下。
暖光中的素安却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
『杪冬,你知道吗?我们啊,总有一天会得到幸福的。』

无论是你还是我,总有一天,都会得到幸福的。

……梦?
睫毛轻轻颤动几下,杪冬慢慢睁开眼睛。
是梦啊……
六月明媚的阳光汹涌而至,亮晃晃的很是刺眼,杪冬抬起胳膊,将手背搭在眼前。
居然会做起这个梦来……
五指让光线折迭成一种怪异的角度,半明半暗。杪冬的眼里,沉淀着迷蒙不清的茫然。

都已经是上一世的梦了。
都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了。
说着会幸福的话,可是母后她……都已经死了那么长时间了啊……

“醒了吗?”
陌生的低沉的声音让他恍惚了一阵子,杪冬放下手臂坐起身来,视线跌跌撞撞地投向声音的方向。
脑海里的苍白还未散尽,而阳光又太过耀眼。那个坐在窗边逆着光所以模糊了面容的人,朦胧中似乎只看到他不甚在意地挂在嘴角边,似有似无的笑意。
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掉,有几颗落在撑着地面的手背上,凉凉的感觉让他低下头,看见湿漉漉的木板一点一点加深了颜色。记忆开始倒带,杪冬这才想起自己是要救一个落水的孩子的,可惜水性不佳,又被水草缠住脚,差点丧命。

“不自量力。”
窗边那人轻哼一声,杪冬抬了抬眼帘。
溺水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不过既然现在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那大概就是眼前这人救了自己吧。

眼睛逐渐适应过分明亮的光线,那个人的轮廓也一点点清晰起来。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面上刻着岁月沧桑的痕迹,四十左右的年龄,青衣长袍,支着头懒洋洋地坐着,普通的动作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的味道。
杪冬恍惚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朝那人笑笑,说:“谢谢你了,大叔。”
青衣人嗯了一声,兀自端起茶杯喝着凉茶,嘴角依旧似笑非笑地勾着。
思绪渐明,杪冬偏开视线,看着窗外陌生的城镇和人群,被窒息赶走的感知觉渐渐回复。
杪冬知道自己是在船上,船外岸边似乎围着许多人,嗡嗡咋咋地说着话。很多话语由于隔得太远而模糊了含义,可是夹杂在混乱的说话声中,他却可以清晰地听见那个落水的孩子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哭唤着“娘,娘……”,也可以听见女人颤抖着语调轻声说“没事了,娘在这里”……

杪冬垂下眼眸,那幅母子相依的画面就这样从视野里退了出去。
脚下是微微摇晃的船板,被水弄湿的地方留下略显孤单的痕迹。杪冬低着头,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未矢把那孩子送上岸,孩子的家人以为人是他救的,”青衣人看着他,眼里闪动着莫名的玩味与嘲弄,“还有你的包袱,掉到水里散开了,东西都被冲走了。”
“哦。”或许杪冬并不知道青衣人说这些话的意思,他只是略带疑惑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他说,“谢谢。”
青衣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嘴角的笑意稍许加深。
“你带着包袱,是要去哪里?他放下杯子,似乎对这个反应有点奇怪的少年起了兴趣。
杪冬想了会儿,回答说:“只是随处看看,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那倒真是巧,”青衣人半眯着眼,语调慵懒,“正好我也想随处看看——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结伴而行?”

不知道身份、目的、甚至名字,就这样答应了青衣人的邀请,如果素在这里……或者母后在这里,大概会责备自己太过随便吧。
夜风从窗缝一丝丝地溜进来,有些冷。杪冬把头埋进被子里,将身体蜷成一团。
青衣人为什么会想要和自己结伴而行?又为什么愿意无条件地提供衣食住宿?杪冬不知道,也不想问。
难得有机会出来走走,他不想因为遗失了盘缠这样的事而打道回府,至于旅途中所花费的银两,等回到皇城他自然会想办法还给青衣人。
至于那人是否别有所图……杪冬从来都不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风又变大了些,杪冬翻了个身,裹紧自己沉沉睡去。

船是开往渠阳的。
青衣人怕晒,总是呆在船舱里。而作为随从的未矢,除非青衣人特别交待,不然就如空气般,时时刻刻在他身旁侯命。
杪冬却爱往外跑,或者帮着船夫摇桨,或者坐在一边钓鱼,或者什么也不做,趴在船沿边将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流水滑过指尖带来的清凉触觉,然后整日整日地发呆。
青衣人偶尔出来透透气,看见他在烈日下眯着眼昏昏沉沉的样子总是会不解地挑挑眉。他不知道,对于杪冬来说毒辣的六月除了阳光刺眼了点,并没有给他太热的感觉。
大概杪冬最不怕的,就是热了吧。

“你常常会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着陌生人走?”
太阳落下去的那半边天就像燃烧起来了一样,深深浅浅的红流动着,极致的眩目。
杪冬抬起眼帘看向水天相接处,眼眸里印出一层薄薄的流霞。
“也不算是,”他放缓了呼吸,回答说,“只是有时候,不知要到哪里去才好。”

六月七月,顺帝会带着他的皇子嫔妃大臣们去北乡避暑,独留在宫中的自己是雀跃且期待的,因为总算有机会离开皇城去外面走走。
可是一跨出那道宫墙,欢欣鼓舞的心情就会被茫然所取代。
天地如此广大,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而自己想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呢?
遇上拉货的老伯,他说“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去澧都哟”,于是便决定去澧都看看吧;客栈里隔桌的大婶笑着念叨“我那闺女嫁去了沧州”,然后就想可以去沧州走走呢;热心的大哥赶着马车问“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云阳?天色已暗,这荒郊野岭的可没有村子歇脚,要不要顺你一程?”,继而摒弃脑海里想不出来的地名,踏上马车奔去云阳……
找不到自己的选择,所以一路随波逐流。
所以会跟着青衣人走,最重要的,大概也是因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前往的方向吧。

杪冬探出身,伸出指尖割开水面沉沉流动的霞光。
青衣人站在一旁,白玉扇轻轻抵在唇边。夕阳的余晖在他面上浮动着结成一幅暖橙色的面具,掩去那些隐隐流转的心思。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2 章
行至渠阳,站在陆地上,杪冬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似乎脚下这个城市也在浮浮沉沉,风一吹就不知会漂到哪里去,找不到根来系住它。
已经熟识了的船夫撑着长篙与他告别,杪冬转过身,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抬头,对上青衣人看不出感情的眼。
“然后,要去哪里呢?”杪冬问。
“啊,”青衣人收回视线,悠悠摇了几下扇子,说,“先去找住的地方。”
杪冬以为会是客栈,结果青衣人却领着他去了一处精致幽静的府邸。
“这是顾重安的住处。”趁着门童去通报,青衣人介绍。
杪冬研究着门上的雕花,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青衣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你不知道顾重安?”
杪冬奇怪地看他,摇摇头。
青衣人手里的扇子顿了顿,唇边的笑似乎带了些无可奈何的意味。杪冬垂下眼帘,说:“大叔说只是想随处看看。”
“顺便拜访几个朋友,”白玉扇在手心轻敲几下,“住在这里比住客栈舒服,不是吗?”
“大概吧。”杪冬转过头,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府邸的主人亲自出来迎接他们,寒暄一番后就是形式化的接客宴。
青衣人带着疏离的微笑与顾重安聊天,那些生僻晦涩的语句涉及天文地理江湖朝堂等等方面。杪冬却安安静静地趴在一边,看着白瓷杯里打着旋儿的茶叶发呆。
顾重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杪冬隐约想起似乎哪天无赦对他说过,河东有一奇人,惊才绝艳,朝廷三番两次请他来做官,却均被拒绝。那个人的名字,好像就叫顾重安。

无赦确实说过。这个顾重安也确实就是那个名动皇城的顾重安。
只是无赦又说:“甫子昱欲与之结交。”于是杪冬本就不大的兴趣彻底被浇灭,所以才会在一开始青衣人提到他的名字时没有一点印象。
真是没想到,居然会借宿到他的住所来。
杪冬偏过头,偷眼打量了顾重安一会儿。
花白的胡子老长老长,眯成缝的眼里闪烁着睿智矍铄的光,清瘦修长的身形,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了不起的人物啊。
杪冬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转头又趴回桌上,继续看着茶杯发呆。

杪冬不知道青衣人所说的随处走走是什么概念,不过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大早就和一堆文人学士喝酒聊天吟诗作对。
或许大叔也是名人呢……杪冬看着被人围住的青衣人想。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青衣人的名字。
杪冬撇撇嘴,稍稍离那些人远些,找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坐着。
喝了杯茶,看了会儿天空,杪冬忽然站起来,一路小跑到青衣人身边。
“我出去走走啊。”他低声说。
青衣人看他一眼,沉吟片刻,道:“让未矢陪着你。”
“不必。”杪冬拒绝。
青衣人也不强求,从袖口抽出几张银票递给他,杪冬笑了笑,摇摇头,转身跑出小院。青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摇摇手指叫来未矢,轻声吩咐:“跟着他。”

渠阳虽比不上皇城,却也是个繁荣热闹的地方。
时间已经不早了,小路两边滚动着水珠的蔬菜瓜果却还是新鲜得可爱。街道上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那些口音奇特的嬉笑怒骂,让空气暖洋洋地洋溢着生活的味道。
杪冬小心跳过让人打滑的菜叶,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茶楼里歌女的清唱婉转悠扬,杪冬停下来站在门外听了会儿;小摊上的手工艺品精巧可爱,他拎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又在摊主期盼的目光中放下离开;柳树下和一个半梦半醒的老伯对弈一局,讪讪地输掉身上仅存的玉佩;走到河边遇上恶作剧的孩子们,被泼湿衣裳后嬉笑着加入战局,然后彻底地从头湿到脚……
玩起来总会忘记时间,走过热闹的大街,走过青石小路,走过曲曲折折的木桥,再回到顾府时,天已擦黑。

“我以为你又被谁三言两语就拐跑了?”
门口那人轻挑着眉,眼里满是戏谑。
杪冬披着满身霞光,歪着头笑。他想了想,回答说:“我不会不辞而别。”
青衣人眯了眯眼,抬起手似乎想顺顺他乱糟糟的头发,却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回来,掩饰般地摇起扇子。
杪冬低头想着不知院子里那些人还在不在呢,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动作。

从这以后,两个人相处的方式开始明确起来。
青衣人总有各式各样的朋友要拜访,杪冬就跟着他从这个院落跑到那座山庄,然后再溜出来,在那些陌生的城镇山村里独自走过、看过。直到太阳掉下山头,他才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到和青衣人临时落脚的地方,休息一夜,等到第二天,又开始这样的,一个人的旅途。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3 章
杪冬觉得,邶水的苏圣是个挺奇怪的人。
“第一个……把你丢在一边不管的朋友吧?”
没有访客聚会游赏的小花园安安静静的,可以听见那些藏在草木缝隙中的一丝丝虫鸣。天气很好,时不时有轻风吹过,杪冬趴在凉亭的扶栏上,舒服地叹着气。
“苏圣的傲可不一般,”青衣人慵懒地回答,“能让我们住进来,已经给足了面子。”
杪冬笑了笑,回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不小心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杪冬怔了一下,又转回头,微微垂下眼眸。

杪冬知道青衣人定是不简单的。
不是因为他那些地位不凡的朋友,而是因为偶尔在不经意间,他会流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那种气势,杪冬曾在顺帝身上见过。
鬓角的发丝被风吹起来,迷住了眼。杪冬偏偏头,疑惑了一下自己转到顺帝身上去的思绪。

说起来,顺帝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吧,不过看上去却年轻得完全不像是已过而立之年。
杪冬并没有仔细观察过顺帝的相貌,因为在宫里偶尔瞥见他的脸时,杪冬总会被那人眼里的慑人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便低下头,不愿再看第二眼。但其实顺帝是长得极为俊美的,只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总压过了他似乎永不会褪色老去的华美容颜。让人在第一时间,只注意到他身为帝王的尊贵与威严。

是个完美的人吧。手指慢慢摩挲着扶栏的边沿,杪冬心不在焉地想。

或许杪冬与顺帝应该比较亲近。
不过也只是应该。
杪冬是太子,太子相比于其它皇子来说自然与顺帝见面的次数多一些——至少明面上应该是这样。可是,杪冬与顺帝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近。
十六年的相处,顺帝罚他的时间比与他说话的时间更多。
这里面有杪冬刻意为之的因素在,有顺帝刻意为之的因素在,还有秦贵妃刻意为之的因素在。
为权,为利,为求生存。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或许是牵扯不上个人感情的缘故,杪冬不会讨厌顺帝。
不讨厌,不喜欢。对于杪冬来说,顺帝大概是个轻飘飘的偶尔想起时感叹一句“是个完美的人吧”的存在。
所以,他的思绪转了转,又转去其它地方。
不知道无赦还好吗?总是咋咋呼呼的小园子,不会又惹出什么麻烦吧?啊,反正顺帝和他的皇子大臣嫔妃们都还在北乡呆着呢,闹出点麻烦来也不要紧吧……
转着转着,思绪就绕到周皇后身上。
然后又是素安。
然后,杪冬微微眯起的眼眸里,才真正开始泛上些暖意。

“等会儿和苏圣一起出去散步。”被遗忘在一边的青衣人忽然开口。
游走的神思似乎还没流转回来,杪冬趴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喜欢在午后太阳最烈时出去散步的,杪冬只见过苏圣一人。
苏圣和青衣人并肩走着,杪冬跟在他们身后,无聊地用脚尖踢着小石子。
不过杪冬的无聊并没维持多长时间,脚边路面上形状奇怪的刻纹轻易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侃侃而谈的青衣人和苏圣被他丢到脑后,杪冬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弥漫在这个城镇里,浸润在细微处的邶水特色。
像是造型独特的檐角啦,用途不明的石盘啦,顺着水流折了两折的双桥啦……即使是店面招牌上某个文字与别处不同的勾画,也可以让他停驻脚步看上一阵子。
所以,当他再抬头时,惊奇地发现青衣人和苏圣身后跟了一大群人。

人头攒动,声音亦很嘈杂。杪冬踮踮脚,隐隐看见苏圣回头和谁说话时略显狂狷的脸,以及青衣人不变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怎么回事啊……”杪冬挠挠头,喃喃自语。
“咦?”身边有人听见他的话,很不可思议地提高了语调,“难道你不是来请苏先生解惑的?”
杪冬转头看他,那个被热情的人群挤到最后的年轻人一脸惊讶。在弄清楚杪冬是外地人后,他便开始津津有味地解释这个邶水特有的景观。

原来那个苏圣是出了名的学识渊博,才思过人,并传言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住他。于是上门求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惹得喜静的苏圣烦不胜烦。后来,他索性拒不见客,找上门的人不论何种身份何种目的都会被毫不客气地撵出去。也由此,邶水一带的文人学士有了疑问都苦于无处求解。
“……但是,苏先生品性高尚——”
“于是便特意挑出散步的时间来为你们解答疑难?”杪冬接过他的话。
年轻人用力点头,杪冬看着他异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翘起嘴角。“我们落后很多了,”杪冬指指前方,笑道,“快些赶上去。”
年轻人哎呀一声,拔腿就往前跑,边跑还边回头招呼杪冬也快些。杪冬朝他挥挥手,脚步却依旧慢悠悠的。

杪冬不怎么理解这个世界对学者的疯狂崇拜,但这些单纯的人们确实干净得可爱。
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杪冬收回视线,眯起眼看了看亮晃晃的天空,犹豫着是不是该另外找一个方向,来开始属于自己的邶水之旅。
决定还没做下,变故横生。热闹的大街忽然安静了一会儿,下一瞬又变得更加嘈杂。人群闹哄哄的,杪冬从那些崇拜者言词犀利的责备中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实也不过是一群玩打仗游戏的孩子,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这是苏圣散步的必经之路,不小心将泥团砸在他身上。
孩子被恼怒的人们赶到一边,苏圣拭了拭白袍上的泥印子,不悦道:“够了,走吧。”身后有人赞叹说:“苏先生果真大量。”苏圣并不搭理,皱着眉头一味往前走。
混乱的人群又纷纷跟上,杪冬却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快要哭出来的孩子,抿了抿唇。

他转过身,悄悄跑到他们身边去。
孩子们讪讪地站在那里,一脸沮丧。砸到苏圣的女孩边抹眼泪边抽抽嗒嗒地嘟囔:“我又不是故意的……”
杪冬笑了笑,摸摸她的头,然后弯腰拾起一个泥团,用手指捏了几下。

“你看,兔子。”
泥巴捏的小兔子趴在杪冬手心上,女孩怯怯地从指缝里露出眼睛,良久,才抽了一下鼻子,小声说:“没有眼睛……”
“没关系,”杪冬翘起嘴角,“我们可以用树枝把眼睛画出来。”
女孩一下子忘了哭泣,兴冲冲地找来细树枝,在杪冬的指导下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兔子的眼睛就画出来了。
“哗——”她捧着泥巴兔子开心得转了几个圈,别的孩子也抛开对陌生人的羞涩,一窝蜂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大哥哥会捏老虎吗?会捏小狗吗?马呢?驴子呢?还有大将军!我们街头有个捏面人的,捏的大将军可威风啦!可是娘都不给买,大哥哥会不会捏大将军呀……”
杪冬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地回答,最后说:“我教你们捏好不好?”
于是孩子们欢呼一声,坐下来跟着杪冬捏泥人。可惜他们没有安静太长时间,没过一会儿又拎着泥巴相互乱扔。
杪冬在一边笑着,任他们把脏兮兮的手往自己脸上衣服上蹭。
跑累了的孩子们坐在地上休息,还任性地要求杪冬给他们讲故事。杪冬无奈,拿起捏好的泥猴子泥兔子开始编,简简单单的故事,那些孩子却瞪大眼睛听得特别认真。

太阳慢慢西沉,孩子们的爹娘三三两两找过来,或笑或骂地带他们回家。
“杪冬哥哥明天还来和我玩吗?”女孩一只手牵着她的娘亲,一只手捧着小兔子,恋恋不舍地问。
杪冬摸摸她的头,只是笑,不说话。
温柔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边低头责备说不要麻烦大哥哥呀,女孩不满地抬头辩驳,两人说着话逐渐走远,愈变愈小的身影在夕阳中似乎闪闪发光。
杪冬默默看着,脸上浮起浅浅的笑。

黄昏总是最温暖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肚子饿的时候,想要睡觉的时候,有人会说,天黑拉,我们回家吧。
带你离开这里,回家吧。

杪冬抬起头,橙色的光线抚上他的眉角发稍,让那张平凡的脸忽然变得有些不真实。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衣人摒住呼吸,轻轻唤了句:“杪冬?”

『杪冬?』

风吹起长发,回过头去的时候阳光似乎被割碎了,化成一只只金色的蝶飞散开来。
或许是夕阳太过美丽,杪冬忽然笑起来,说:“嗯,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个杪冬。”

还记得那个遥远到让人落泪的黄昏吗?
如果一个人在夕阳里太寂寞,那就等等看会有什么人来带你回家吧。

那个名字叫素的女子柔柔笑着,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像画里的公主一样漂亮。
七岁的杪冬顶着一张倔强的脸,偏开头,说:
『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个杪冬。』

然后呢?
然后,好像就是幸福的开始了。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4 章
雨淅淅沥沥,下得颇大。
一旬大师说,虽然雨水是上天的恩赐,可是下得太多,气会堵住的。
杪冬不明白一旬那些好似藏着玄机的话,他只知道,要是一直下雨,河川的水会上涨。

一路跑回来的杪冬微喘着气,他拭了拭脸上的水珠,收起油纸伞,推开青衣人的房门。
“我要去黎县。”杪冬开口说。
青衣人从书里抬起头,奇怪道:“怎么忽然想去黎县?”
“听说那边在闹水灾……”杪冬解释一句,“大叔接下来是要去德州?我是来告辞的。”他顿了顿,又说,“顺便留个地址给我吧,以后好把银子还给大叔。”
青衣人挑眉:“为什么不一起去黎县?”
杪冬愣了一下,问:“大叔要去吗?”
“去啊,”青衣人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去?”

在杪冬的请求下,他们当天就备好马车往黎县出发。
“大家都拼命地往外跑,”杪冬挑开一角帘布往外望,青衣人凑过去,看见大雨里混乱的仓皇出逃的人们,“只有我们在往里赶。”
“黎县是比较危险……”
早晨的时候,听从黎县来的人们说了那边的情况——洪水爆发过一次,地势低的房屋全被冲毁了,许多人丧命其中。雨停了一两天又开始下,堤坝年久失修,只怕再一次洪水就会淹没整个县城。
害怕死亡的纷纷外逃,就连县令都丢下百姓离开了。可是,总有些会留在黎县的人吧?比如说跑不动的老弱病残,比如说不愿抛下家乡的热血青年。

杪冬起身,青衣人抬眼,问:“怎么了?”
“去帮未矢赶马车,看能不能再快点。”
门帘掀开了又放下,马车里只剩下青衣人。他用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窗沿,风时不时将门帘吹开一道缝隙,隐隐可以看见那个少年挺立在风雨中,单薄且倔强的背影。
敲击的动作逐渐变慢,青衣人幽深的眼里有暗光闪过。

黎县乱成一团,笼罩在死亡恐惧中的人们、失去亲人伤痛的人们,在苍茫的雨幕里发出一声声让人心恸的悲鸣。
杪冬问清楚堤坝的方向,跨上马扬鞭而去。
“跟着他,”青衣人叹了口气,对未矢说,“别让他受伤。”

浓郁的夜色里,一道黑影闪进黎县最豪华的府宅,跃进唯一还有灯光渗出来的那个房间。
房里那人看见青衣人惊讶了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跪下轻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顺帝转身坐进椅子里,环顾一下装饰得颇为奢华的房间,拂袖道,“庄爱卿倒是住得挺舒服。”
庄季站起来,白玉般的脸挂着轻慢的笑:“陛下知道,臣是过不惯俭朴的生活的。”
顺帝半眯着眼,冷哼一声。
“倒是陛下怎么会到黎县来?”庄季疑惑,“臣可没听到风声。”
顺帝笔直修长的食指支着眉角,沉默不语。气忿有些奇怪,庄季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表情,静立在一边等候。
良久,顺帝才回答说:“是甫子阳要来。”
庄季“啊”了一声,看向他的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冷漠,孤僻,目光短浅,资质平庸’,对于子阳,朕一直都是这样的印象。”顺帝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语气里却带了些不可察觉的疲惫,“现在却发现,朕完全不了解他。”
庄季微微皱了下眉。他压下听到那句颇为亲昵的“子阳”时的怪异感,静待下文。
“朕前段时间在甫子阳身边安插了几个暗影,他们汇报说待朕离开皇城,子阳也私自出宫了。”
“擅自离宫可是大罪,”庄季皱眉,问,“太子殿下为何出宫?又为何要到黎县来?是否与秦屿山相关?”
“似乎不是,”顺帝轻啜一口茶,“朕一路跟着他,反而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一个人背着包袱,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没有目的,也不留眷恋,只是静静地,在那些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边走,一边看。偶尔会在奇怪的地方停下来,忽然就扬起嘴角,让微笑一点一点蔓上脸颊,蔓上眉梢,蔓上每一根发丝,在流逝的人群中闪闪发光。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
用手指慢慢滑过破旧的高墙、石栏、篱笆,拖着孤孤单单的影子,抬眼望向天空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陛下”庄季沉吟一阵,开口道,“现下正是紧急时刻,秦屿山随时会有异动。”
“朕明白,”顺帝放下茶杯,那丝疲惫与疑惑顷刻间消失无踪,“朕会派人看着他,至于那个欺君犯上的无赦——”他抬起身,眼眸里闪过阴狠的光,“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待事成定局再行处置。”
庄季点点头,道:“秦屿山这边,臣也会仔细盯着。”
“卿的能力,朕自然放心,”顺帝抬抬手,懒洋洋地问,“黎县的水灾,卿打算如何处置?”
“臣派人去号召群众守住堤坝,尽力控制住灾情,”庄季顿了顿,又说,“二殿下已经带了赈灾物资,正往黎县赶来。”
“他倒是会收买人心。”顺帝淡淡道,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回头又说,“给朕寻个住处,子阳和朕在一起,他不知道朕的身份。”
“陛下还是尽快离开黎县的好,”庄季的嘴角重又勾起轻浮的笑,“陛下呆在这里,臣岂不是要费尽心力守住黎县?哎呀,可要起早贪黑了……”
“起早贪黑?”顺帝嗤笑,“卿还是忙点好,花街柳巷玩得太多,当心玩出什么毛病来。”
庄季也不恼,凤目一挑拖长了声调说:“臣——多谢陛下关心——”
顺帝轻哼一声,衣袂一翻转身飘出房间。

第二日傍晚,雨势变小了,守堤的人忽然多起来,于是未矢坚持着把杪冬带去青衣人的住处。
两个人都异常狼狈,脏兮兮的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乱七八糟,上面还粘着泥土和杂草,暴露在外的皮肤,遮盖在肮脏的泥沙下,隐隐可以看见一道道擦伤划伤,藏在里面的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肩膀和膝盖部分的外衣已经磨成了破布。
交待过不要让他受伤,却还是受伤了。
青衣人伸出手指碰了碰杪冬脸上那道最长的还在渗血的伤痕,心里有种莫名的烦闷。
“去洗个澡。”他说。
杪冬避开他的手,疲惫地笑了笑,转身走进屏风后面。

再出来的时候未矢已经不在房里了,杪冬问了问青衣人,青衣人回答这里只有两间房,未矢出去另寻住处。
“我可以和他住一间啊。”杪冬说。
“不行。”青衣人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的略带寒意。
“现在哪里找得到住处?”杪冬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眉微微蹙起,“未矢已经很累了,找他回来住吧,我可以去堤上。”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青衣人拉住他,沉默半晌,最后叹气道:“我跟你一间,未矢另一间。”

青衣人说是去找未矢,杪冬就窝在椅子里一边擦头发,一边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他是真的很疲倦了,从昨日到今日不停重复着扛石块、扛沙袋、扛木桩这样的动作,眼皮都没合过,所以青衣人回来的时候,杪冬手里握着那块擦头发的布巾,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烛火还在微弱地闪烁着,他的黑发轻轻散开,包裹着纤细的肩膀,印在雪白的衣袍上,如一片泼出去的水墨,在火光下闪动着奇异的光泽。
青衣人的呼吸沉了沉。

喜欢人……这样的生物吗?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那些像是活过来了般、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间溜走的发丝,眼眸里闪过一抹疑惑。
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一向言听计从的未矢,为何会为护堤而遗忘自己的使命?质问他的时候,他回答说:“属下欲强行带殿下回来休息,殿下却问属下喜不喜欢人这样的生物。”
“殿下说,他很喜欢。”

倾盆大雨,汹涌的河水,摇摇欲坠的堤坝,还有身边那些努力着想要活下去的渺小的人们。
特定的环境里,那样的话确实能够触动人心。
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
青衣人可以想象杪冬那时不知看向何方的目光,淡淡的语气,还有浅浅的笑容。
我很喜欢。

他理解被打动的未矢,不能理解的,是说出这种话来的杪冬。
喜欢吗?
青衣人皱起眉,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变大。
那一次,杪冬救那个孩子而自己快要被淹死的时候,青衣人是站在船头冷漠地看着的。
看着他默默沉在水里,等待空气一丝丝流逝,生命也一丝丝流逝。仰面透过水流望向天空,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没有不舍,似乎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眷恋。
这样的人,也会喜欢人吗?

力气又大了些,杪冬不适地偏偏头,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
“……大叔?”或许是还没完全清醒,他的眼里浮动着氤氲的雾气,声音也较平时低沉许多。
暗哑的,带着一丝慵懒的魅意。
青衣人的手顿了顿,从他头发上移开。
“未矢呢?”杪冬打了个哈欠,问。
“在隔壁。”
杪冬哦了一声,青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手伸出来,给你上药。”
杪冬乖乖把手伸出去,青衣人给他抹上药膏,丝丝凉意顺着青衣人的指尖蔓延开来——手指,手心,手背,胳膊,然后是——肩膀。
“肩膀没事。”杪冬收回手,笑了笑,然后注意到青衣人略变冰冷的目光,那笑意便渐渐收了回去。
“真的没事,”他偏开头,淡淡地说,“不用管它。”
扛了那么长时间的重物,怎么可能没事?青衣人伸手按了按,杪冬如触电般站起来,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衣人注意到他稍稍将右肩往后藏,可自己按的明明是左肩。
杪冬赤足站在地上,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倔强地看着他。
青衣人忽然想起来,甫子阳右肩上是有一片龙形烫痕的,那是在他出生时,自己亲自用烧红的铁片烙上去的印记。
胸口一窒,心里泛上点点沉闷的疼痛。他避开杪冬的眼,沉声道:“睡吧。”

青衣人睡在外侧,杪冬睡在里侧。
杪冬紧贴着墙,手指下意识地绞在一起,眼睛闭得死死的。
被压得青紫的皮肤在慢慢升温,从淡淡的温热一点一点到让人难以忍耐的灼烧的炙痛。
其实刚出生的婴儿痛觉是很迟钝的,听觉也不灵敏,可是那时候杪冬却清晰地听到了那句冰冷的,带着讥诮与不屑的——
“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然后,就是刻骨的疼痛。
或许是因为滚烫的烙铁,或许是因为不安与失望。

夜色浓稠得如研过头的墨汁,黑暗粘上杪冬的面颊,然后蔓延开来,将整个人紧紧包裹住,找不到一丝光芒。
素在哪里呢?
母后在哪里呢?
杪冬死死抱住自己,在浮浮沉沉的茫然中疲惫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雨奇迹般地停了。杪冬打开窗户,阳光一下子洒进来,照在面上暖洋洋的。远处传来人们欢欣雀跃的声音,杪冬听着,微微眯起眼。
堤坝守住了,暂时也没有爆发洪水的危险,可是杪冬和未矢却依旧早出晚归,整日混迹于灾民中,帮他们重建堤坝,或者修葺房屋。青衣人看着总是弄得又脏又累的两人,也只能无奈地皱皱眉。
甫子昱的队伍渐渐逼近,不期将至的消息惊动了整个黎县。
杪冬扛着修堤用的木桩,静静站在一边看人群涌动。
甫子昱要来黎县吗?杪冬疑惑了一会儿,却又马上释然了。是啊,有什么事顺帝总爱差遣甫子昱去办,毕竟,他是最受宠爱的皇子。
杪冬看着人们念叨着甫子昱时一脸的崇敬,弯起嘴角笑了笑。

母后,你看见了吗?
他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想要穿透这明媚的阳光,寻找到隐藏在云后面的那一张笑脸。
你的子昱不仅健康平安,还深受父皇器重,深受百姓爱戴。
这样,你会不会放心一点?会不会……稍微多想起我一点?

杪冬低下头,微微垂了垂眸。
“……那个梦……可以成真吗?”
那个关于幸福的梦,可以成真吗?
素,母后,如果用我一辈子的时光来为你祝福,上天会不会许你一个幸福美满的来生?
可以的吧?
一定可以的吧?
有人压低了声音谈论说二殿下迟早要取代那个平庸太子的啊,杪冬低下去的脸却闪着希冀的笑。
他扛起木桩,从兴奋的人群中匆匆走过。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5 章
杪冬本想在黎县多留几日,可是顺帝要回皇城的消息让他不得不准备马上回宫。
杪冬对自己的易容技术很有信心,但顺帝实在是个厉害的人。一天两天还好,日子一长难保小园子不在他面前露了马脚,到时候只怕整个千尘宫都会被牵连。所以,要赶在顺帝之前回宫才行。
他向青衣人说了要走的事,青衣人站在窗边摇着扇子,轻轻瞥他一眼。
“很急?”那人问。
“啊,”杪冬垂了垂眼帘,“家里人会担心。”

撒谎。
青衣人用力握了握扇柄,没有答话。
虽然知道自己要回宫的消息一放出去,他定会找借口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这种简简单单的理由,不知为何,听上去隐隐有种被责备的感觉。
不受宠的太子,早就没有会为他担心的家人了。
那孩子,一定是知道这一点的吧。

心不在焉的杪冬没有在意青衣人的沉默,他走到门边,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说了句再见。
歪着头笑了笑,再转个身,人影就这样消失在门边。
再见。青衣人闭上眼,虽然眉宇间透着点点倦意,嘴角却慢慢勾起。
子阳,我们怎可能不再见?

夜色已深,千尘宫的烛火还在闪烁,无赦坐在桌边,像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默默等待。
灯盏里的火花幽幽跳跃着,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照亮了一角深不见底的思念,以及平日里隐藏的极好的,大概那人永远也不会发现的,禁忌的爱恋。
夜很沉,没有一丝风,门檐上杪冬亲手挂上去的风铃却微微动了动,响起了细小的空气震荡的声音。
无赦猛地站起来,一转眼就看见暗自思念的那个人静静立在门边,浅浅轻笑。
“无赦,”他低声说,“我回来了。”
“……啊,”高大的少年握着剑的手松了又紧,他强压下把那人紧紧拥进怀里的冲动,最终也只是无甚表情地应了一句,“殿下,你回来了。”

小园子还在睡着,杪冬要无赦不要吵醒他。
“让他睡吧,我先去洗个澡。”
无赦点点头,顺手从柜子里翻出换洗衣裳,杪冬接过的时候,鼻尖嗅到一点点阳光的清香。他眨眨眼,朝无赦笑着说了句“谢谢”,然后抱着衣服转身跑进内室。
留在门外的少年偏开头,耳根微微泛红。

浴池里的水汽婷婷寥寥,杪冬对着模糊的镜子,用布巾蘸着纯酒一点一点抹掉脸上的伪装。
“杪冬”的伪装。
“甫子阳”的伪装。
略偏蜡黄的颜色慢慢褪下去,露出常年掩藏在颜泥下,柔嫩细致到有些不可思议的皮肤。那样白皙的毫无瑕疵的颜色,甚至会给人一种暗暗散发着荧光的错觉。
从光洁的额开始,接下来,是细长的眉,精致的眼,淡粉色略显苍白的唇。上唇心往下稍稍凸出一点,给那张好似不染烟尘的脸添上些艳丽的颜色。
杪冬低着头,长长的黑发从肩膀滑落,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他忽然推开镜子,沉身潜入水中。
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不久又重归沉寂。

甫子昱长得像顺帝,所以他洒脱飞扬,嘴角一勾就可以扰乱春心无数。可杪冬,却长得像生他的女人——不是周皇后,而是秦贵妃。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掩盖自己的容貌,虽然知道做下这个决定,就注定这辈子都不能以真实的姿态出现在阳光底下,但是,却永远都不会后悔。

杪冬重生的那天,也是周皇后的孩子出生的日子。早他几个时辰出生的甫子昱,拥有瑞云千里,银龙缠身的吉兆,注定不凡。
杪冬记得那一天。
顺帝说:“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然后,被烙上那片子虚乌有的银龙烫痕的杪冬,就代替了甫子昱,以嫡长子的身份坐上太子之位。
除了顺帝和庄季,除了周皇后,除了自己和无赦,除了那些与此相关已成白骨的太监宫婢,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个光芒万丈的甫子昱才是最终的储君,而平庸无奇的太子甫子阳,只是一颗用来嘲笑秦氏疯狂野心的棋子。
一颗一开始,就被遗弃了的棋子。

或许在外人看来有些可怜,不过杪冬不在乎这些。
因为养育他的周皇后,长得和素一模一样。
杪冬固执地认为,母后就是素的转世吧?这一生,是上天对他的赏赐吧?
做出隐藏容貌的决定,不是为了帮顺帝掩饰,而是因为害怕。
害怕会被迫离开母后,害怕丢失那种幸福到让人流泪的温柔,害怕又一次,她不愿再爱自己。
已经怕极了,已经承受不起再次失去的痛了。
如果是自己的贪婪导致了上一世无法挽回的错,那么这一世,他不会再奢求什么了。
能做的,只有拼命去珍惜。

他只想静静地、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将每一个微笑,每一丝温暖,每一点关怀牢牢抓在手里,再深深刻入心中。
他愿意代替甫子昱承受秦家的明枪暗箭,愿意代替甫子昱承担太子该承担的危险,愿意顺着母后的遗愿,守着甫子昱的平安。
他可以付出一切,只求她,不要忘了自己。
下一世,下下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忘了自己。

只求你……不要忘了我……

肺里的空气几乎用尽,杪冬浮出水面,趴在浴池边喘息着。白皙清瘦的背脊,随着仓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门外响起小园子醒了后咋咋呼呼的声音,杪冬抬起头。
纤细的手指撩开湿淋淋的黑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再露出来的时候,弥漫在水汽中莫名的伤痛似乎已经消散干净了。
他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弯起嘴角笑了笑。
从隐蔽的小柜子里拿出颜泥,拾起扔到一旁的镜子,杪冬重新将自己的脸,一点一点装扮成那个相貌平凡的甫子阳。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6 章
宫里举足轻重的人大多被顺帝带去北乡了,少了那些争奇斗艳,勾心斗角,好像连空气都沉静许多,不再那样焦躁不安。
阳光很好,老学傅的声音慢悠悠的,杪冬昏昏欲睡。
杪冬不喜欢念书。
虽然每年去北乡避暑时,顺帝都是轻飘飘的一句“太子还是跟着学傅学些东西吧”将自己独留宫中,不过杪冬知道顺帝是不在乎自己的学业的。
他只是想告诉大家太子并不受宠,安抚一些人,激怒一些人,再由着那些朝臣宫妃明里暗里做出些什么动作——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当中。

其实杪冬一点也不想去北乡,只是对那个念书的理由实在有些怨念。
“到底是谁造谣说父皇要回宫的啊……”他咬了咬筷子,低声嘟囔着。
“阿弥陀佛,”小园子边拼命往嘴里塞东西,边鼓着圆嘟嘟的脸说,“得亏那个放谣言的人……殿下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那老学傅折磨至死了!真的!”
杪冬歪过头去看着他笑,一直沉默的无赦忽然开口问:“殿下没去黎县吗?听闻二殿下去了黎县。”
“唔,”杪冬点点头,“我在黎县见过庄季,甫子昱在那边不会有危险。”
“是这样……”无赦手里的筷子顿了顿,低头的时候嘴角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嘲讽。

夏夜的天空着实漂亮,那些星星像碎开的钻石,在深蓝的夜幕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杪冬睡不着,于是戴上人皮面具跑出皇宫散散步。
其实他是常常睡不着的,自从中了“千丝凝”,那些让人难以忍耐的寒冷就如附骨之蛆,总是追随着夜幕悄悄降临。
一旬大师说过,“千丝凝”没有解药。
那个时候,以甫子阳的年纪来说还只有九岁的杪冬只是抬了抬眼,然后不怎么在意地“哦” 了一声。
在遇到流筠之前,在被流筠知晓自己身中“千丝凝”之前,杪冬对于活到十几岁就死去并没什么太大感想。
他知道顺帝和甫子昱是不会放任自己活过二十的,因为二十那年的成人祭礼神圣不可侵犯,皇子们将在那天选择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向,并需得到帝王的认可与祝福。而以太子的身份参与祭礼的人,才是帝王在天下百姓面前所承认的正统储君。
所以二十岁那年,甫子昱定会以太子的身份举办祭礼,而作为废棋的自己,或许早就不知以何种方式死掉了吧。
后来流筠说他可以试着制出解药,杪冬也只是笑着问了句:“真的吗?”
他其实只是顺着流筠的话问问而已,并不需要答案。那样的毒,解得了也好,解不了也罢,都没什么关系。自从周皇后死后,杪冬本就不多的喜怒又淡了些,他一直在做的,也都是死去的打算。

大概呢活到十七八岁,秦家权势基本瓦解,甫子昱在宫中稳固根基,顺便揭开身世之谜,被众人拥上太子之位。
然后自己毒发身亡,留给大家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不用愧对母后临终前的委托。
这样的一生,连遗憾都没有。

几颗石子骨碌碌滚到脚边,思绪到这里就断掉了,杪冬停下脚步,听见空气里传来刀剑碰撞的尖锐声音。
黑漆漆的树林里有人在打斗,人数多的黑衣众人显是占了优势,被围困在中间的那人似乎受了重伤,逐渐不支。
枫山位于城郊东面,是个地势险要的偏僻山头,平日里极少有人找来,却不知为何会成为江湖人暗地拼杀的钟爱场所。
杪冬想要转身离开,薄云却忽然散开来,那张在月光下忽然清晰了的面孔成功地顿住了他的脚步。

大叔?
黑衣人发出致命一击,来不及考虑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杪冬急忙掏出怀里的迷弹,朝那边狠狠一掷,砰的一声,烟雾四溢。
淡紫色的烟雾有使人暂时失明的作用,杪冬趁乱救出青衣人,架住他的胳膊展开身形逃走。
下一瞬,冰凉的剑锋抵住他的咽喉。
“谁?”青衣人的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以及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杪冬。”杪冬回答,然后边展开阵法的步形边想着不知大叔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好在青衣人是记得的,脖子上的剑不一会儿就移开了。
杪冬抿抿唇,继续带着青衣人一路飞奔。
迷烟的药效渐渐消退,杪冬的轮廓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青衣人侧头看着他认真的眼眸和微微蹙起的眉,不知为何嘴角就勾起点笑意。
“要带我去哪里?”青衣人凑近了杪冬的耳朵问。
温热的气息在耳侧辗转,杪冬不适地偏偏头,回答说:“一个安全的地方。”
“哦?”青衣人不置可否,杪冬回头看了眼他染血的衣袍,又皱了下眉。
“马上就要到了。”说了这句后,他闭口不言,只是不断地加快飞跃的速度。

在几乎找不到方向的山林里绕了几个莫名的圈,总算看到那个挂有“枫山”牌匾的小院。杪冬松了口气,把青衣人安顿在床上,然后熟门熟路地翻出药膏和布条,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好。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杪冬垂眸看着还在渗血的伤口,言语里有些担忧。
青衣人低笑一声,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杪冬看他一眼,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问:“只有大叔一个人吗?未矢呢?”
“他有其他事要做。”青衣人的语气淡下来,似乎不愿谈,杪冬点点头,也就不再问。

杪冬不说话,青衣人也不说,却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杪冬被盯得有些不舒服,有些局促地扯开话题说:“刚才,挺危险的……”
杪冬转头看向窗外,青衣人盯着他细长的脖子,忽然起了逗弄的心。
“杪冬担心我?”他扬着眉,慵懒的语气里带着些调笑。
杪冬“啊”了一声,那个声调含糊不清,不是升还是降,是肯定还是否认。
青衣人就当他是肯定了,开始调动措辞描述那场厮杀。省去了前因后果,轻描淡写里还是透出了险恶的阴谋与入扣的危机,以及青衣人漫不在乎的骄傲与不屑。

杪冬心不在焉地听着。
月色很好,他看见盈盈月光顺着窗棂洒进来,暗自沉浮,忽然就笑了起来。
“有人对我说,无论是谁受伤了,总会有人为他难过。”

月光如纱雾般,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杪冬恍然间看见那个小小的自己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家,素手忙脚乱地为他上药,一脸心疼。
她说『无论是谁受了伤,总会有人为他难过』
『杪冬受了伤,我会难过』
然后倔强孩子的心防一下子就被打开,他趴在素怀里,头一次为无处诉说的委屈哭得泪流满面。

那样久远的记忆了,杪冬却觉得仿佛仍在昨日,似乎伸出手,还可以碰触到那时候萦绕在素身边淡淡的香水气息。
月亮大概是被云遮住了,光线稍稍暗下去些。
他回过头,正对上青衣人幽深的眼,于是又笑了一下,说:“为了那些会难过的人,大叔还是小心些……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吧。”

青衣人坐起身,摸了摸杪冬的头。
他忽然有种冲动问——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不过却终究没有问。
这样的问题太突兀,他有种直觉杪冬不会撒谎,而那个答案不会是自己想要听的,所以,还是算了。

杪冬趴在床沿睡着了。
他拒绝了青衣人睡到床上去的好意,固执地以一种并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床边。
他说床太小了,会压着大叔伤口的。
他说我就在这边,大叔疼得难受了就推我一下,我陪你说说话会好一些。
轻柔的语调,干净的眼眸,那种理所当然毫不造作的体贴,会让人心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起来。

顺帝的手指绕着杪冬的发旋轻轻转了几个圈,然后停下来。
杪冬没被吵醒,他睡得很沉,呼吸却极浅,给人一种不想再醒过来的感觉。
顺帝低笑一声,抛开脑海里莫名奇妙的念头,凑过去打量杪冬睡着后特别乖巧的侧脸。
在数次漫不经心的会面中,顺帝勉强记得甫子阳有一张最多只能算清秀的面孔。他在杪冬的人皮面具接口处慢慢轻拂,手指停顿良久,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真难以想象,这个少年会是朕的儿子。
顺帝叹口气,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7 章
杪冬醒的时候,青衣人还在睡着。
他揉揉僵硬的腿,起身走出房门,然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时间还早,天边微微泛了点白,山林里静悄悄的,似乎整个世界都还沉浸在梦乡中。空气里漂浮着朦胧的水雾,闻起来湿嗒嗒的,杪冬踩在林间小道上,深深浅浅地往前走。

杪冬喜欢这个时刻。
夜间盛开还未败落的花,雾气中淡淡的清香,安静的篱笆院落,刚刚苏醒的天空,还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滚着露珠的芒草间,只有自己拖着淡得看不出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
好像整个世界,醒过来的只有自己,好像这些新鲜的美好,全部都只属于自己。
杪冬抬起头,琉璃般的瞳仁里闪动着孩子气的笑。
就让它们,只属于我一个人吧。

坐在山顶的大树上,随手摘下片叶子,放在唇边吹出悠扬的曲调。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间流泻出来,一下子就给整个天空染上温暖明媚的颜色。
杪冬伸出手,看着指尖在流动的霞光中变得晶莹剔透。
上一世的梦,这一世的梦,忽然就这样纠缠在一起,虽然隐隐疼痛着,却更有一种微妙的幸福的感觉。

素,你知道吗?一个人守着回忆过日子,实在是寂寞得快要疯掉呢。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素,母后,来陪陪我好不好?
有个什么人,来陪陪我好不好?

“杪冬。”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杪冬收回伸展在流光中的五指,低下头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他转过身,青衣人站在树下,仰面看着自己。
金色的光晕在他面上浮动着,树影斑驳,那个人略显冰冷无情的眼睛、鼻梁、嘴唇,都在晨曦中慢慢柔软下来。
他带着淡淡的笑,像是怕惊吓到坐在枝头的那个少年般轻轻说:“这里的朝阳,倒真是美丽。”

杪冬盯着青衣人疑惑了好一阵子,然后才从唇角边悄悄绽放出一个笑容。他从高高的树杈上跳下来,歪头笑着说:“是吧?很美丽吧?”
阳光亮晶晶的,满满盛进他弯起来的眼睛里,青衣人心中一动,伸手揉乱了那一头黑缎般的发。

杪冬将青衣人带去酒肆,安顿好他后才匆匆赶回宫去。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杪冬终是迟了晨间的课,被大发雷霆的学傅罚着抄写礼仪。
“二殿下要回来了。”无赦说。
杪冬垂着眼仔细誊写那些繁多琐碎的礼仪,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送去赈灾物资以后,二殿下没有多留,也没再去北乡,急急忙忙就赶回皇城了……”无赦说了一会儿,发现杪冬并没在听,便顿了顿,问,“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迟?”
“嗯,”笔尖在砚台上蘸一蘸,浓黑的墨落在白纸上,勾画出一个个娟秀的字,杪冬甩甩酸痛的手,说,“遇见一个认识的人,他受了伤,我照看了一阵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无赦皱眉,“什么来路?”
杪冬用笔杆抵着下巴想了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殿下!”
杪冬看着气急的无赦笑了笑,说:“又不是什么非得要知道的东西。”
无赦盯着他不说话,杪冬苦恼了一会儿,最终叹气道:“大叔救过我的命。”他简单说了一下与青衣人的相遇相识,无赦的脸色随着那些云淡风轻的陈述逐渐阴沉,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杪冬挥手打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杪冬低声说,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人总是要防的,但是在皇城外面,我不想辛苦地计较那么多……”他停下手中的笔,盯着笔尖上那一滴摇摇欲坠的墨汁忽然陷入沉思。
无赦转身出去,在无人处一掌击碎摆在廊边的木桌。
说不出口的话堵在心里,积聚成一丝丝缠绕在眼底的戾气,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

杪冬掀开酒肆的蓝底白纹布帘,一进去就看见坐在门口面色不善的流筠。
“怎么啦?”杪冬看着他一张俊脸气嘟嘟的,笑道,“有你这种门神,客人都被吓跑啦。”
流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就你这破地方,根本没客人来好吧。”
杪冬嘻嘻一笑:“平日里还是有两三个客人的……”他忽然感觉到角落里青衣人缺乏温度的视线,便转过头,在看见那人桌前的酒杯时轻轻皱了下眉,“大叔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被忽视的流筠扑到杪冬背上,不满地哇哇乱叫:“杪冬这次又是在哪里找出来的乞丐啊?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他疗伤他不感激就算了,居然还敢给我摆脸色看!气死人了!杪冬把他赶出去啦!”
青衣人扫过去一眼,冰冷冷的眼神里透着慑人的杀气,不久前还被教训过一顿的流筠也不怕,恶狠狠地瞪回去,再兀自缠着杪冬大吵大闹。
杪冬看着跳脚的流筠一直笑,他忽然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小声说了句:“乖。”
吵吵嚷嚷的少年像被人点了穴般一下子安静下来,各种情绪在他眼眸里流转而过,沉默良久,他开口说:“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哦。”杪冬收回手,点点头。
流筠又说:“虽然你比我大一岁,可是我长得比你高,也比你结实。”
杪冬笑了,又点点头。
“我的酒楼可不像你这破酒肆,大半天都没人来,我要回去查帐了,才不在你这里虚度光阴。”
杪冬也不挽留,只是挥挥手,说:“早点歇息。”
流筠跑到门口,又折过身说:“记得把他赶走。”他狠狠瞪了青衣人一眼,然后风一般跑出去,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那是我弟弟,”回过身,对上青衣人不悦的目光,杪冬解释道,“很小孩子脾气,大叔不要怪他。”
“弟弟?”
“是啊,”杪冬垂下眼帘,笑容里带着些看不清楚的柔情,“虽然长得不像,不过确实是弟弟。”

杪冬从酒橱里捧了缸青果酒出来,倒在杯子里舔舔,然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青衣人凑过去闻了闻,问:“这是什么酒?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
“酒肆里的人叫它青果酒,”杪冬晃了晃杯子,浅绿色的液体一圈圈漾开来,流泻出点点鲜果的清香,“因为我容易喝醉,他们就特意给我酿了没什么酒味的青果酒。”
青衣人抿了一口,评价道:“很甜,还有点酸。”
“嗯,”杪冬点点头,“如果大叔想喝酒的话就喝青果酒吧,它不伤身。”
青衣人嗤笑一声,用酒杯敲敲他的额头,说:“这个根本算不上酒。”
杪冬捂着额头躲到一边,抬眼看回去的时候琉璃色的瞳仁里闪动着的盈盈笑意,像流转的月光一般。
青衣人微微一滞,脸上闪过抹异样的神色,却又在扇子摇开第二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要在这里借宿几日。”青衣人看了眼趴在扶栏上自得其乐的杪冬,开口道。
“可以啊,”杪冬撩开吹到眼前的发丝,回答说,“想住多久都可以。”
“姓流的说——要把我赶走?”
“不会的啦……”杪冬转过身,看见青衣人眼里的戏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又趴回扶栏上。
“以前也有人在酒肆借住过,”他探出身看着挂在树梢的那轮月亮,语气变得轻快起来,“有在路上遇到的,也有自己找上门来的,那会儿酒肆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后来呢?”
“后来流筠嫌脏,就把他们赶走了。”淡淡的语气,虽只是略有些遗憾,却并不像流筠说的那样完全无动于衷。
其实这事青衣人是知道的,因为那个姓流的家伙一开始就拿它来警告自己——不要太嚣张哦,杪冬酒肆里的人,我想叫谁滚蛋谁就得滚蛋——那一脸得意和自以为特别的优越感,看起来真让人不舒服。

“杪冬把我和乞丐混为一谈吗?”低沉邪魅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杪冬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青衣人不知何时已经贴在身边,两手搭在扶栏上将自己圈了起来。
他的脸靠得很近,嘴角微微上挑,深不可测的眼眸里似乎忽然闪过些危险的光芒。
杪冬疑惑了一下他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然后将身体往后倾,稍稍拉开两人间近得不太舒服的距离,他低下头,说:“这与乞丐有什么关系?只是单纯在讲借住这件事而已。”
青衣人看着他垂下去的睫毛,说完话后抿起来的嘴唇,想起刚才杪冬注视着他时干干净净的眼眸,还有往后退时发丝飘动扬起来的淡淡果香,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叹气。
他收回禁锢着杪冬的双手,转身走进房间。

清闲了几日,甫子昱终是回到皇城。
杪冬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城门口迎接那人。皇子之间这些繁琐的规矩颇为麻烦,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想这其中出什么乱子,惹人是非。
毕竟,甫子昱是个挑剔的人。

无视屏风上挂的那一大堆华丽衣饰,杪冬捡了件轻便的礼服,收拾好后唤小园子进来给他梳头。
穿衣洗漱这些事情杪冬从不愿假手他人,只是长发……无论再活多少年,他都拿它们没办法。
“殿下这件太寒酸了吧,”小园子边给他束上玉冠边嘟嘴抱怨,“会被二殿下比下去的。”
杪冬笑起来,说:“真要比的话,穿什么也比不过他啊。”

真要比的话,确实是怎样也比不过的呢。
杪冬立在城门口,看着远处那个嘴角带着骄傲的笑、在阳光下驾着马恣意奔跑的少年,像是承受不住这样耀眼的光芒般微微眯起眼。
谁能比得过呢?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年,生下来就像是为了映衬他人的卑微般,拥有让人移不开眼的夺目风采。

“皇兄——”
枣红色骏马一路奔驰而来,在健硕的前蹄就要踏到杪冬身上时高大的少年才堪堪拉住缰绳,潇洒地翻身下马,然后稳稳伫立在杪冬面前。
“吓着皇兄了吗?”甫子昱弯下腰,眼里噙着笑,挑高了眉问。
杪冬只觉得他的气息太近了些,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一步,摇了摇头。
甫子昱靠近的同时,杪冬身后的无赦开始剑拔弩张。甫子昱不经意间瞧见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嘴角不屑地翘起来,露出一丝挑衅的神色。
他凑到杪冬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暧昧语调低声问:“子昱是永远都不会伤害皇兄的,皇兄相信吗?”
杪冬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信。”
甫子昱似乎还不满意,他看着杪冬安安静静垂下去的睫毛,轻轻一笑,道:“子昱可是刚刚赈灾回来呢,救助了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灾民,皇兄不说些什么来奖励我吗?”
朝霞很明媚,暖阳轻飘飘地落在身上,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灼烧的疼痛感。
沉寂在身侧的小指微微瑟缩一下,杪冬沉默片刻,启唇道:“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8 章
杪冬恹恹地趴在桌上,盯着水晶杯里淡绿色的青果酒发呆。
“心情不好?”青衣人摇了会儿扇子,懒洋洋地打断这沉闷的气氛。
“没有……”杪冬半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敛住眼眸里就要流转而出的疲倦,他撑起身,漫不经心地问,“大叔小时候有护身符吗?”
“有。”
“是大叔的娘为大叔求的?”
“她为我求过,”青衣人抿了口茶,“还有其他的什么人也求过。”
“啊……”杪冬垂眸掩饰住语调里的艳羡,笑笑说,“真好。”
青衣人挑了下眉,不以为然:“那种女儿家的东西,拿来何用?”
杪冬抿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疑惑着说:“真心的话……总会有用的吧。”
他偏开视线,看向空气里那一团点燃了黑暗的火焰。
像母后那样真心祈求的,一定是有用的吧。
更何况,自己在乎的从来都不是有没有用。
杪冬又趴回桌上,从青衣人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得到他长长的睫毛投下来的一弯阴影,随着跳动的火光深深浅浅地摇曳。
“我要走了。”青衣人说。
杪冬哦了一声。
他起身看了那人一眼,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有空的话可以来坐坐,随便喝点酒,不收你的钱。”
青衣人的眼眸闪了闪,伸手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回到宫里,小园子告诉他甫子昱来过。
“我都说殿下身体不适不欲见客,他还不肯走,甚至想擅自闯进去,直到东妃娘娘出来他才罢休。”
杪冬点点头,他挥退还想继续数落甫子昱不是的小园子,吹灭烛火,沉身陷入那张空荡荡的大床里。
身体里压抑着的寒气慢慢泛上来,杪冬翻了个身,用胳膊死死抱住自己。
半开的窗透了一丝昏暗的光线进来,薄薄的床幔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在一片寂静中幻化出神秘的图案。
指关节一节节变白,杪冬更紧地抱住自己。
可是抱得再紧又有什么用?裹得再厚又有什么用?那种冷是从骨头里漫出来的,是从血肉中渗出来的,尖锐的刺骨的,像是要将身体里每一滴血液凝结成冰一般痛苦难耐。
无尽的黑暗里,有谁能提供一丝丝温暖?

昏昏沉沉中,杪冬似乎听见空气里传来什么人的轻声笑语,熟悉而又温润,带着明媚阳光里的花雨芬芳。
美丽温婉的女子柔声问子阳冷吗?是觉得冷了吗?
她说到母后这儿来吧,母后陪着你睡就不会觉得冷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淡淡白光中有人满眼温柔地朝他伸出手。
到母后这儿来吧,她说,母后陪着你。
杪冬笑了一下,向着漆黑冰冷的空气伸出手去。

母后,我很冷。
母后,你在哪里呢?

顺帝回宫了。
接风宴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琼华殿燃了清神的薰香,素雅的气味闻起来本应是干净清爽的,可是混上了脂粉、美酒和食物的香气,就变得有些粘腻且沉闷。
好像是空气一下子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杪冬坐在太子该坐的位置,静静等待筵席的结束。
大殿的另一边,甫子昱大约是在描述黎县的灾情,惹得那些娇媚的妃子们又是惊叫又是叹息,继而扭捏出慈爱的语调,在顺帝面前夸赞他不惧艰苦,救灾有功。
顺帝懒懒地笑着,并不答话。
夜色渐深,丝竹之音愈渐靡靡,妖娆少女的水袖长裙在整个大殿舞出暧昧的颜色,杪冬低着头,开始寻思是否该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清歌小调唱罢一曲,上位那人忽然唤道:“子阳。”
子阳……
杪冬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抬眼看向顺帝,眉间蹙起一丝疑惑。
顺帝是从不叫他作子阳的。
必要的时候,那人就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冷冷唤一声“太子”,语调里总是带着些疏离的冷漠与淡淡的不屑。像子阳这种听上去颇为亲昵的叫法,真是莫名其妙的第一遭。
喧闹的大殿一下子安安静静,那些皇子嫔妃们暗自惊诧一阵,继而低笑着抱着看戏的心思,猜测这次帝君又要给太子怎样的难堪。
顺帝优雅地坐在长椅里,有如工笔细细勾画出来的完美面庞不见一丝喜怒,深不可测的眼眸里除了一贯的尊贵与威仪,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在流转。他看着重又垂下视线的杪冬,勾了勾嘴角,问:“子阳在宫中,都跟着学傅学了些什么?”

是心血来潮吧,杪冬心想。
他随意报了些书名,等待顺帝像以往那样不耐地打断,然后将自己冷落在一边。
可是那人却一直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到令人窒息的眸子看着他,似乎在认真听着,又似乎心不在焉。
真是奇怪。
杪冬忽然停下来,抬头迎上顺帝的视线。
“就这些了,”沉默片刻,他问,“父皇还有其他指示吗?”
顺帝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杪冬顿了顿,又说:“儿臣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上位者霎时危险地眯起眼,众人心道不好,皆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杪冬却似未尝察觉,仍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不卑不亢,只是等待一个答案。
顺帝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椅背,发出令人心悸的咄咄声,他半眯着眼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道:“如此,子阳便先下去休息吧。”
“谢父皇。”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杪冬转身离开,留给那些心思各异的人们一抹毫不留恋的背影。

浮华褪尽,只有夜明珠还在幽幽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顺帝半躺在椅子里,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庄季静候在一边,肃穆的面容中透着稍许欣喜,和稍许忐忑的疑惑。
“年关过后,秦屿山的势力就将彻底铲除了……”
顺帝缓缓睁开眼,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那种即将剔除心腹大患的愉悦似乎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明年就该忙起来了。”庄季感叹道。
秦屿山一倒,接下来的就是改立太子。
改立太子……
顺帝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其实现在在宫中,权势最小的便是太子一支。这些年来在那些皇子忙着拉拢人脉培植党羽时,甫子阳却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做,太子的虚名也只是靠已逝皇后娘家微弱的势力和所谓嫡长子正统的血脉支撑着。改立太子后,周家必然会反戈投向甫子昱,到时候孤立无依的甫子阳,只怕在宫中一天也活不下去。
顺帝眯了下眼,对这个早已料知且一手操控的局势忽然心生不安。

其实不该心血来潮的,他轻叹一声。
如果那时只是随便派个什么人跟着,或者根本置之不理,或许现在心里就不会有这些钝钝的疼痛。
在这之前顺帝从不相信血缘这种东西会产生所谓的羁绊。
可是事实证明,那个被他无视了十六年的孩子,只不过偶然关注了三十几天,便再也放不下了。
这种暧昧不清的感情,大概也只有血缘能解释了吧。

挥退庄季,顺帝独自坐在书房里。
半开的窗外月色幽幽,他又一次想起邶水的那个黄昏,少年淡到就要融进空气里、化作尘雾消失不见的微笑。
鬼使神差般唤住他的自己,其实心里有着莫名的慌乱。
就像是要失去什么一样。
少年说:“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个杪冬。”
他的眼睛看着自己,视线却似乎投向了另一个虚无的,未知的方向。笑容也好,不着边际的话语也好,放在自己掌心里的手也好,都似乎隔了一个天地,遥远得无法抓住。
就像是早已失去了什么一样。

“未矢,”背对着悄无声息出现在书房里的黑影,顺帝揉揉眉心,低声道,“计划有变,朕有其他安排。”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9 章
再次去枫山的时候,杪冬看见青衣人坐在屋顶,就着月光喝酒。
“大叔?”杪冬跃上屋顶,动了动鼻子,说,“唔,是‘墨香’。”
青衣人递了个杯子给他,杪冬摇摇头,“闻着就要醉了。”
青衣人也没坚持,杪冬坐在他身边,道:“大叔真是厉害,居然可以找到这里。”
一旬大师给这片山林布过阵,不知道解法的人无论绕着它转多久,都是找不到“枫山”的。
“这阵法确实诡异,”青衣人说,“花了我三天时间才解开。”
杪冬看看青衣人,想起一旬大师吹嘘着他的阵法如何厉害如何天下无敌时那张得意的脸,皱皱鼻子,忍不住笑了笑。

“我去了酒肆,那些伙计说你平时不怎么去。”
“嗯,”杪冬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手指在青灰色的瓦片上一下下划过,“我很少去。”
“这个枫山,”青衣人环视了一圈并无特别的山林,奇怪道,“为什么要用奇门异阵保护起来?”
“啊——”杪冬抬了抬眼,上扬的语调里带了些怀念,“‘枫山’它,是我和一旬大师一起修建的。”
“一起砍木材,一起去集市买瓦片,一起搭篱笆……”他抬头看着天边的那轮明月,嘴角弯起抹微笑,“就连牌匾上面的字,都是一人写的一个。枫山是我和一旬大师的秘密基地。”
“一旬大师?”青衣人忽然沉下声来,他问,“那是什么人?”
“一个很厉害的云游四海的僧人。”杪冬回答。
“那杪冬是怎么认识他的?”
“嗯……”杪冬想了想,说,“有一次……大概是过什么节的时候吧,爹罚我跪祠堂,半夜的时候一旬大师忽然就出现了……”

其实那天是除夕。
杪冬的太子身份大概是碍了秦贵妃的眼,被她使了些绊子,在家宴中出了差错。
顺帝自然是知道的,他看着秦贵妃视杪冬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样子,嘲讽一笑,便顺了她的意罚杪冬去跪祠堂。
之后又是热热闹闹的守岁,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藏在周皇后身后的孩子,便这样被他抛之脑后。

六岁的杪冬孤零零地跪在祠堂里,心想着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冷呀。
反正,祠堂里只燃了些香烛,又那样空旷,在腊月的夜晚还是挺冷的。
他往手心里呵着气,听见远处报时的钟声响了十一下。
等到下次敲钟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年了啊……正这样百无聊赖地想着,那个衣着狼狈的和尚就忽然闯了进来。
“哇~香!真是香!”
和尚看着供桌上的食物两眼发光,如饿狼般扑过去大快朵颐。
杪冬疑惑了一下他是怎么进的守备森严的祠堂,又疑惑了一下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没有惊动门外的守卫。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扇好像在和尚进来后自己关起来的大门,然后就将这些疑惑丢到一边去。
杪冬低下头,伸出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画出一个“素”字,然后又写“母后”。
他歪歪脑袋,悄悄笑了笑,似乎在这些无聊的小动作中得到了天大的乐趣般,开始一遍遍地在地上写着“素”、“母后”,直到那和尚吃饱了凑到他面前来为止。
杪冬收起手指,默默地看着他。那和尚瞥了眼案台上甫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嗤道:“这些木头能吃东西吗?死人能吃东西吗?真真是浪费!小娃儿,你说是不是?”
杪冬眨了下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和尚打了个饱嗝,故作深沉地感叹道:“你说,这生命是个什么东西?”
杪冬垂下眼眸。
他想起上一世放弃生命时惶然无措的自己,以及这一世看见和素一模一样的母后时难以言表的惊喜,悄悄弯了弯嘴角,低声自语道:“是一种奇迹。”

后来和尚消失了,剩下杪冬继续跪着,直到天明。
新年的第一天,杪冬因为偷吃贡品这样大不敬的罪名挨了顿板子。
他没有争辩,默默承受了,然后趴在周皇后安抚的怀抱里安安静静地笑着。

“一旬大师吃了供奉用的食物,害我挨了打,所以就以收我为徒当作补偿。”
青衣人很久都没说话,杪冬又趴回膝盖上,看着沾染着月光的青瓦发呆。
半晌,那人才略带涩哑地问:“那跟着一旬,杪冬都学到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杪冬边在瓦片上划出些莫名其妙的符号,边淡淡地说,“我不够聪明,底子也不好,学了三年就只会轻功。”
“那个和尚只教了你三年?”
“是啊,”杪冬歪过头,朝青衣人笑了一下,“一旬大师说他在每个城市都只停留一旬,留下来教我三年,也是破戒了呢。”
“三年能学到什么?”青衣人冷声道,“这个师傅他当的也不算尽责。”

对于一个以云游四海为乐的花僧来说三年或许并不短,可是青衣人忽然记起那次杖责之后,太子一直高热不醒,好几次生命垂危,救过来之后又躺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虽然当时没把它放在心上,但是现在想到这些,青衣人怎么都觉得那个一旬所谓三年的补偿,亦不过尔尔。
他烦闷地喝了口酒,身边的杪冬却笑着说:“我也并不是很想学些什么东西。”
少年低着头,柔顺的黑发滑下去,垂在耳边,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子。他低声说:“不过一旬大师在这里的时候,在枫山的生活确实有趣得多。”
杪冬又沉默下来,青衣人放下酒杯,神色在清冷的月光下一瞬间无比复杂。他忽然伸手摸摸杪冬的头,道:“以后,我会常来。”
杪冬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睛盯着青衣人看,片刻之后,他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青衣人说想看日出,于是两个人都在枫山睡下了。
杪冬背对着青衣人躺在内侧,尽力贴着墙,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青衣人柔声说:“把手脚伸开,这样睡会不舒服。”杪冬却摇摇头。
他说:“冷。”
青衣人愣了一下,道:“现下还是八月。”
杪冬不答话,青衣人想起在黎县的客栈里,他也是这样死死地蜷缩在被子里,便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拥进怀里,轻声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青衣人的动作很突然,杪冬吓了一跳,用力挣了挣,却总也挣不开。于是他僵硬着身体,背靠进青衣人怀里。
青衣人露出一抹略带得意的笑。
他一开始并不想这样坚持,只是少年凉凉的身体抱在臂弯里的感觉刚刚好,诱惑着他不愿放手。
青衣人叹口气,将下巴搭在他的脖根处,舒服地闭上眼,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夜色浓稠,最是光亮的窗户,杪冬也只看得到它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静静感受着青衣人洒在脖根处的暖暖鼻息,咬了咬唇,半垂的眼眸里隐隐泛上些雾气。

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天还未亮两人就醒了。
杪冬坐在山顶的大树上等待日出,青衣人在树下练剑。
天渐渐亮开,淡淡的晨雾里银光闪闪,踢腿,跳跃,弯腰,旋转,青衣人挥剑的动作即华美又优雅,大气得就如舞蹈一般。
杪冬靠在树干上,摘了片树叶,随着他舞动的身姿吹出一段悠远空灵的旋律。
调子停下来的时候,青衣人已经站在他坐着的那截树枝上。
“想不想学?”青衣人问。
杪冬仔细考虑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学。
青衣人笑了。“还是学吧,”他抓起杪冬的手臂,“练结实点也好,你太瘦了。”
杪冬本想说练了剑也胖不起来,眼眸转了转,最终却点点头,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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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皇城里众官员纷纷归位,早朝亦开始如常举行,日子就这样或忙碌或清闲地沉淀下来。
庄重的朝堂上权臣高官们为着一点私欲争辩不休,顺帝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字字珠玑,眼里透出些许不屑。
他下意识地看向朝堂右角。
杪冬默默站在那里,依旧是半垂着眼帘神游天外的模样。明明是个很显眼的位置,他却愣是有本事将之变成一个众人让遗忘的角落。
萦绕在少年身边的那股淡淡的、安静的、不起眼的气流,似乎隔断了四周与之格格不入的气息,营造出了另一个不容窥探的世界。
顺帝眯了下眼,在心底暗叹一声。

国无大事,早朝早早地结束了,杪冬偷偷打了个哈欠,跟着百官跪拜退朝。
昨夜剑术小有突破,他一时兴奋练到凌晨才休息了一小会,现在头脑里混混沌沌的,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找到在殿外等候的无赦,杪冬刚想踏上马车,身后忽然有人唤住他——
“太子殿下。”
杪冬回头。
苏饮提着官服小步跑过来,站定后觑了眼杪冬无甚表情的脸,面上闪过抹难色。
“听闻殿下前些日子身体不适……”
苏饮诺诺地,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杪冬看了看远处三三两两离去的官员,带着他寻了个无人处。
“太子妃很好。”杪冬说。
被人道破心中所思,苏饮面上红了红。他轻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小纱囊。
“北乡的梅开得正艳,秋语爱梅,我便采了些,烦请殿下带去吧。”
杪冬嗯了一声,伸手接过。“三日后,”他瞥了眼手心里精致的纱囊,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太子妃要去普惠寺祈福。”
苏饮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禁不住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欣喜。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喃喃地道着谢,心思已经飘到别处去的苏饮匆匆告别,急忙回去准备三日后与秋语的相见。

杪冬看着苏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一直藏着的浅浅笑意终是蔓上眼角。
他拎起小纱囊,透过金色的阳光似乎可以看见那萦绕在一片一片花瓣上的淡粉色芬芳。
像是可以期待的幸福。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立冬将至。
街角小巷热烘烘的小吃越来越多,像是胡辣汤,龙须面,灌汤包,还有杪冬最喜欢的酒酿芋艿。
“这家老伯做的酒酿芋艿是最好吃的了。”露天小摊上,杪冬捧着热乎乎的碗一边暖手,一边向青衣人郑重推荐。
一旁的老伯直夸小伙子有眼光,乐呵呵地又给他加了一大勺。杪冬睁了睁眼,像得了天大的好处般嘻嘻笑。
青衣人听着杪冬脆声道谢,看了看他通红通红的手指,奇怪道:“你怎会如此惧寒?”
“天生的吧,”杪冬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敷衍着回答,“虽然我叫杪冬,可是最怕的就是冬天了。”他皱皱鼻子,捞起颗芋艿咬了一口,然后被烫得吐了吐舌头。
青衣人笑了,递过去一杯水说:“别急。”
他也低下头尝了尝杪冬大力举荐的酒酿,倒确实软糯适中,香醇可口,只是——
“这个可比青果酒的酒味儿重,杪冬受得了么?”
杪冬没答话,抬头看了他一眼。
透着腾腾热气,那个眼神变得幽幽的,似有盈盈水波沉沉浮浮,流光潋滟。
青衣人胸口一滞,只觉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只是一碗酒酿芋艿而已,不会醉的……”杪冬这样嘟囔着,但是一大碗酒酿下去,他已然微醺。
如果掀下那张人皮面具,洗去那层颜泥,就会发现他白皙的脸颊已经染上了淡淡红晕。
那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美景。

“回去吧。”青衣人朝他伸出手。
杪冬盯着那只形状优美的手看了许久,思绪愈加混乱。
最后,他将自己的手放到那人掌心里,暖暖的感觉让他安下心来,倒是青衣人为那冰冷的感触皱了皱眉。
“怎么还是这样凉?”他问。
照理来说,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手早该暖起来了。
杪冬笑而不语,青衣人叹了口气,把他细长的手指一根根蜷在自己手心里。
“暖和些了?”
杪冬刚想点头,却被旁边高墙里忽然传出来的声响吸去了注意力。

这条小巷里没有其他人,很安静,杪冬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咒骂和哭泣的声音。
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咒骂的声音愈渐转远,只剩下女人拖着哭音的低诉。
杪冬动了动,青衣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朝他摇摇头。
“那个要送去孙家顶罪的,是傅家四子。”

孙家与傅家的事,杪冬也知道些。
传闻傅家二少仗着父亲位高权重,在皇城很是骄扬跋扈,前些日子与孙家么子争夺美姬,不想下手太狠尽将孙家么子活活打死。
孙家与傅家,一边是护国将军,一边是户部尚书,顺帝谁也不好偏袒,便出了个主意说既然傅家害孙家少了一子,傅尚书就送个儿子去给孙家赔罪吧。
顺帝的话说得极其巧妙,孙将军以为是要把那傅家二少送过来,忿忿难平之下也当场接受了,却不想帝王留了空子给傅尚书钻,打算送去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了事。

“明明闯祸的是傅家二子……”杪冬喃喃道。
墙那边的女人哭诉完她的苦衷,又开始用谎言安抚那孩子,大意是说只要他乖乖的,就不会受太多苦。
那种类似于慈母般的口吻,听上去真让人讨厌。

“傅家二子是正妻庄氏的孩子,”青衣人开口道,“庄氏是庄丞相的姐姐,正是高攀了这层关系,傅家才能爬到现在的位置。”
“傅尚书在庄氏有孕在身时,一朝醉酒与丫环生下四子。庄氏对此颇有微词,傅尚书惧妻,对这意外得来的孩子自然没有好脸色。”

杪冬低着头,默默听着青衣人用淡然的语气谈论别家的家务事。
想要卖子求荣的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身不由己,那个傅家四子却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直到那个女人又开始哭起来,才听到他叹息一声,淡淡地开口道:“娘,我知道。”

杪冬忽然甩开青衣人的手,一转身施展轻功飞奔进夜色中。
青衣人愣了好一阵子。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杪冬消失的方向,幽深的眼眸里闪过些一抹异色。

青衣人赶到枫山的时候,看见杪冬坐在屋顶上。
一个人,静悄悄的,依旧是抱着膝盖,低垂着头的姿势。
青衣人走到他身边,却看不到他埋在胳膊里的脸,现在带着怎样的表情。
“杪冬?”他轻声唤道。
少年并不理他,也不抬头,缥缈的月光落在他水墨色的发丝上,浅浅闪烁着,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般迷离。
青衣人等了一阵子,心中愈发烦闷,杪冬却在这时开口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从环抱的双臂里流泻出来,低低的似乎有些茫然,有些脆弱。
“我都知道。”
他抬起头,脸上淡淡的,瞳仁漆黑漆黑,不着波澜。
“大局啊什么的,迫不得已啊什么的,爹娘总是有那么多理由……可是……可是……”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可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也会在心里悄悄难过吧……”

“杪冬……”
青衣人慢慢蹲下身去,想将那个蜷得小小的孩子抱进怀里,杪冬却埋下头去,削瘦的肩膀摆出不容接近的姿势。
“大叔,”他低低地说,“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青衣人没有动,杪冬语气里带上些乞求,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青衣人呼吸一滞,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他看着那个固执地独守寂寞的少年,眼眸明明灭灭,似乎在挣扎些什么。
最终他转过身,略显狼狈地朝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1 章
虽然已经立冬,秋天的气息却还没跑远,晴朗的日子时不时地也会出现。
杪冬看着阳光蔓延进来,在书桌,地板上拓下小木窗繁复精致的轮廓。
他其实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那么突然地就发了脾气。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杪冬是极少发脾气的,更不用说对着一个才认识了几个月的人闹别扭。
更何况大叔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看着印在桌面上的斑驳树影恍了会儿神,然后被庄季一句清清冷冷的“太子殿下”唤回现实。
对了,顺帝现在正要检查皇子们的学习情况呢。
杪冬抿抿唇,在众多轻蔑与嘲讽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其实顺帝所谓的检查,也就是旁听罢了。
庄季问问题,皇子们回答,顺帝就在一边慵懒地听着,不做任何评价。只有在听到特别优异的答案时他才会笑笑,然后随口问出几个更为寓意深刻的问题。
不过这份殊荣,也只有甫子昱得到过。
至于杪冬,庄季曾经当着顺帝的面,当着众皇子的面,轻嘲道:“太子殿下实在愚钝,臣无能为力。”
那时候,顺帝只是笑了一下,看也没看还在站着的杪冬,衣袖一挥道:“甫子昱,你来回答。”

杪冬确实不是太聪明。
但比起同龄人来说,他终究多了十八年的记忆,所以其实庄季的那些问题,他都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杪冬不想说。一方面,他不想回应那轻蔑的语气;另一方面,他不想把自己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有野心的皇子都在盯着他的位置,一个愚钝的太子会让他们不那么咄咄相逼。

大殿里安安静静的,杪冬垂着眼帘,等待庄季刁钻的提问,而顺帝却在这时开口道:“子阳,朕来问你。”
大殿里依旧无人出声,众人面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父皇最不待见太子,向来对他不理不睬,为何今日……难不成,父皇想亲自给他难堪?
众皇子在心底嘀咕,甫子昱眼里却闪过一阵意味不明的光,他看了看顺帝,却又在那人瞥过来时移开视线,暗自在心里有了思量。

站起来的杪冬亦疑惑地看了顺帝一眼,他皱了下眉,然后中规中矩地说:“父皇请问。”
出乎意料的是,顺帝只问了些简单的问题,简单到杪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知道的问题。
而在杪冬答完后,他还笑着夸了句答得不错。
对于上位者有如天方夜谭般的称赞,杪冬抿着唇,没有搭话。
“坐下吧,”顺帝似乎叹了口气,他摆摆手,对庄季说,“接下来的,爱卿继续。”
庄季犹疑着看了顺帝一眼,然后照着他的话跳过杪冬,按以往的规矩一个一个问下去,直到结束。
顺帝和庄季都离开了,学傅继续给皇子们上课,杪冬偏头看向窗外,避开众人窃窃的目光。

甫子昱给杪冬的纸条上写着——放课后去云荷亭。
云荷亭建在荷塘上,可惜现在已是九月末,荷花早已败尽。
杪冬趴在扶栏上吹了会儿风,然后听见无赦在身后冷冷地唤了句:“二殿下。”
转过身,他看见想要偷偷靠近自己却被拦下的甫子昱正一脸冷然地与无赦对峙。
注意到杪冬的视线,甫子昱侧过头,盯着他说:“子昱想私下和皇兄说几句话。”
杪冬答道:“无赦不是外人。”
甫子昱笑了:“那么他这样拦着我,难道我是外人?”
杪冬不说话,无赦愤愤地放下手,甫子昱凑到杪冬耳边,又问了一句:“子昱是外人吗?”
杪冬垂下眼帘,甫子昱叹了口气,不再去追问问题的答案,也不再坚持让无赦离开。

“皇兄怎么会惹上父皇?”
独处的时候,或者说没有顺帝或其他皇子嫔妃大臣在场的时候,甫子昱喜欢凑近了看着杪冬的睫毛说话。
他看着它们或乖巧地垂着,或微微颤动,或者抬起来,藏在下面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就满满地都是自己的身影。
杪冬看着他,说:“我没去惹他。”
“父皇很厉害的,”甫子昱像着了迷般盯着杪冬的眼睛,柔声道,“子阳不要去招惹他好不好?”
杪冬在听见“子阳”这个称呼时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有追究。他撇开视线,说:“我不会去招惹他,二皇弟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要回去了。”
“陪我说会儿话不好吗?”甫子昱轻声问。
杪冬沉默一阵,低下头,却依旧说:“我要回去了。”

甫子昱靠在杪冬靠过的扶栏上,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是怎样费尽心机将那个人藏在自己的光芒之后的。
是啊,悄悄地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注意到。
就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窝囊的太子吧,只有自己知道,那个人对他来说,是怎样珍贵的存在。
再等一等吧。
甫子昱转头,看着被风吹开又吹散的涟涟水波,嘴角轻翘。
再等一等,等扫清一切障碍,等真正拥有保护他的能力……

子阳,那时候,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再放手让你离开。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2 章
杪冬看见屋顶上的青衣人时,心里是微微松了口气的。
昨天他把青衣人赶走了,也没有说晚上见,所以来的时候他在想,不知大叔还会不会过来呢。
“手里提的是什么?”杪冬还没说话,倒是青衣人先转过身来,开了口。
“一点小吃食,”杪冬将提篮掀开,里面有一罐瘦肉粥,几盒小点心,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保温,“大叔尝尝看吧。”
“哦?”青衣人也不客气,尝了几口道,“不错,是在哪边买的?”
杪冬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说:“自己做的。”
青衣人看向他,似乎对他会做吃食很是惊讶。
杪冬抬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说:“有一次娘生病了吃不下东西,我便学着做了些……”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他弯了弯嘴角,“娘吃得很开心。”
青衣人没说话,杪冬微微撇开脸,轻声说了句:“昨天,对不起……”
“起”字的音还没结束,他就被青衣人抱进怀里。
抱得很紧,很紧。
杪冬的脸被迫贴在青衣人胸口,隔着衣服,可以听见那人一下一下强劲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大叔?”杪冬疑惑着唤了一句。
“……不要说话……”青衣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喃喃低语,“不要说……”
杪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了下眉,心想现在的大叔大概是需要安慰的吧,于是便乖乖让那人抱着,沉默不语。

四周安安静静的,偶尔听得到北风吹过的声音,青衣人的怀抱很温暖,是让人抵挡不住的诱惑。月色慢慢淡下去,杪冬的睫毛一点一点往下垂,最终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顺帝将他小心地移到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上去,伸出胳膊将那少年拥进怀里。
他的视线轻柔地滑过少年平淡的眉角、小巧的鼻尖、纤细的下巴、修长的颈,然后是松垮的里衣下隐隐露出的,右肩上那一大片狰狞的烫痕。
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片凹凸不平的伤疤,顺帝眼里闪过一阵痛惜。

不要说对不起。
他闭上眼,将少年的额抵在自己脖根处。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是我刻意不去看,不去听。
是我太过自以为是。
不会再抛弃你了,再也不会。
所以,不要一个人悄悄地藏起来难过,好不好?

“……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月亮终是躲到了云层后面,夜色寂寥。沉睡的少年听不见萦绕在耳边的那句轻声叹息。

天气越来越冷,杪冬扫了堆落叶,和青衣人凑在一起煨山芋。
杪冬翻动着火堆,嘴角一直往上翘。青衣人见了,伸手刮刮他的鼻子,轻笑道:“这么有趣?”
“啊,”杪冬躲开他的手,歪着脑袋说,“只是没想到,原来大叔不知道山芋是埋在土里的。”
“这有什么好惊讶?”青衣人挑眉,理所当然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杪冬笑而不语,火光一闪一闪跳跃着,印在他漆黑的眼眸里,会让人产生一种想要凑上去亲吻的冲动。
青衣人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半晌,他才移开眼道:“我是第一次动手挖山芋。”
“嗯,”杪冬一边拨火堆,一边应着,“也是第一次偷人家东西吃吧。”
青衣人勾勾嘴角,装作不知道他悄悄在人家地里留下碎银的事。

“我小时候,常常偷人家东西吃。”
“哦?”青衣人显然不信。
“是真的,”杪冬笑着说,“那时候,我很调皮。”
青衣人回想了一下记忆里总是低着头躲在周皇后身后的,安静得宛如空气般的那个孩子,实在想象不出他调皮的样子。

青衣人自然想象不出,因为杪冬所说的小时候,是上一世的小时候。
在素没有找到他之前,杪冬不过是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小孤儿。
偷也好,抢也好,跟大块头的孩子打架打到头破血流,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点裹腹的食物,或者一小片睡觉的地盘。
那时候的他,只是顺应着求生的本能活下去的动物而已。
杪冬有时会想,如果没有遇到素,自己会变成怎样?
或许早就饿死,冻死,被凶残的孩子打死,又或许,可以苟且地活下去。
只是这样的话,大概穷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到幸福是什么滋味,温暖是什么滋味。
如果没有遇见素。
如果没有遇见素……啊,那真是不可想象。

火光明明暗暗,印得杪冬的脸亦是明明暗暗。
或许没人发现,他那长长的睫毛投在面上留下的一泓青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空气里开始飘荡山芋甜甜的香气。杪冬吸吸鼻子,说:“已经好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翻开火堆,把埋在下面的山芋翻了出来。
“这个能吃?”青衣人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物体,很是怀疑。
“当然了。”杪冬把滚烫的山芋在两手间转了几个轮回,然后小心翼翼地剥下外皮,露出里面金黄金黄冒着热气的瓤。
他把剥好的递给青衣人,自己又拿了一个剥开吃。
围着橙色的火光,啃着暖烘烘的山芋,那甜味儿似乎可以从心里冒出来。
两人默默地享受着静谧的时光,直到月至半空,火光慢慢暗下去。
“明天起,我不来枫山了。”杪冬忽然开口道。
青衣人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答应过小赦,天寒的时候不到山上来,”他笑着说,“冬天太冷,小赦会担心。”
青衣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杪冬看了看他的脸色,斟酌了一下,道:“那套剑法,我会自己练的。”
青衣人笑了,揉着他的脑袋问:“剑式都没学全,怎么自己练?”
杪冬也笑,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熄灭火堆回房睡觉。

第二天夜晚,杪冬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床上。
熟悉了另一个人的体温,乍然失去,似乎是有点不太习惯。
即使房间里燃着暖木,也压抑不住身体的寒冷。
千丝凝的毒性,早已沁入骨血。
杪冬将身体缩成一团,眼睛死死地闭着,睫毛却在颤个不停。
睡着吧。
他对自己说。
快些睡着吧。睡着了,就不会觉得冷了。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杪冬颤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借着暖盆里淡淡的火光,杪冬看着那人眼角带着笑意,将手指点在自己唇上,轻声说:“杪冬。”
他愣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不可置信地诺诺道:“大叔……”
“真冷。”青衣人握着他的手,皱起眉,语带不满。
“大叔……知道我是谁?”
“杪冬就是杪冬,”青衣人在他身边躺下,把他冰冷的手冰冷的脚捂进怀里,柔声问,“还会冷吗?”
杪冬低着头,没答话。
青衣人垂下眼,看见他微微颤着的睫毛上沾上了水气。
“杪冬?”
杪冬忽然将脸埋进青衣人胸口,好半晌,才闷声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以前,母后也会这样……抱着我睡。”

那时候,假装怕冷的自己,和面露宠溺的母后。
她轻轻地说子阳冷吗?母后抱着你,还会觉得冷吗?

不冷了。
小小的孩子笑得像只狐狸,撒娇的话说起来,就像是嘴角抹了蜂蜜。
母后抱着我吧,这样的话,温暖就可以从心里漫出来了。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3 章
浑浑噩噩地混过早朝,杪冬刚跨出大殿,顺帝身边的福公公却忽然跑出来叫住他。
“皇上让太子殿下去一趟。”
杪冬停下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思量片刻后说:“请公公带路。”
默默跟上福公公略显蹒跚的脚步,拐过那些陌生的亭台楼阁,长廊水榭,最终他们在顺帝的书房前停了下来。
“皇上在里面呢,殿下快些进去吧。”
杪冬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在福公公催促的目光下,伸手推开房门。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福。”
房里的窗大开着,光线很是充足,随着风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檀香。杪冬抬起头,书桌前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影,就这样闯入眼帘。
身后的门又被轻轻关上,他略微顿了顿,忽然觉得全身都开始不自在。
大概是这些年来,第一次与顺帝独处的缘故吧。杪冬心想。

“子阳,来,把这个喝掉。”
指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黑乎乎的,气味儿闻上去有点可怕。
杪冬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接过去,垂下眼帘咕嘟咕嘟几口喝掉。
顺帝拿回空碗,轻笑一声。
“子阳真厉害,都不怕苦的么?”他捏了颗果脯递到杪冬嘴边,“去去苦味儿吧。”
杪冬往后退开一步,接过果脯塞进嘴里,然后略带含糊不清地说:“若是父皇没其他事,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顺帝似乎愣了一下。
他看着杪冬低垂着头、恭恭敬敬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苦闷。冷冷地嗯了一声,然后少年就如蒙大赦般,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难道这张脸要比那张大叔脸来的吓人?”明知这不是症结所在的顺帝抚着自己形状优美的下巴,无奈地叹了口气。

嘴巴里果脯酸酸甜甜的味道逐渐遮盖掉药汁那让人有些难以接受的苦腥,杪冬嚼了几下,把它吞掉。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御书房,眼里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蹙着眉想了会儿,却实在想不出所以然。
算了,杪冬扁扁嘴。
上位者要做什么,总有自己的理由吧,外人又如何猜得透他的心思?
将那些疑惑统统抛到脑后,杪冬转过身,继续朝还在大殿外等候他的无赦奔去。

杪冬本以为这不过又是顺帝的一次心血来潮吧——虽然自北乡回来后,那人三五不时地就会心血来潮——却没想到他会坚持着要自己每日下朝后都去喝一碗汤药。
愈发苦腥的味道及与顺帝独处的拘束感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杪冬发现自己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甚至有一次汤药的味道实在是太让人难受时,微微恍惚的他直接张嘴吃掉了顺帝递过来的果脯,唇角还轻轻碰了下他的指尖。
那时候的杪冬只顾着低下头暗自懊恼,却没有看见顺帝眼里闪烁的狡诘笑意。

杪冬从未问过为何自己要每天喝药,也没问过那些药汤里都放了些什么材料。
对于他来说,就算是毒药,如果顺帝让他喝他也只能乖乖喝掉,更何况,即使顺帝真要除他,也不会选择这样效果不佳且莫名其妙的方式。
所以他不去问,因此也就不知道宫里的御医们为了他畏寒的体质,不知磨白了多少头发。

赤足站在暖玉池边上的台阶上,杪冬的眼里满是茫然。
父皇最近真是奇怪,他心想,莫名其妙地接近自己,真是奇怪。
顺帝还没来,杪冬低头看着缠绕在脚踝处缭绕的雾气,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四周奢华如梦幻般的暖帐纱帘轻轻飘动了一下,耳后根忽然传过来一阵暖暖的鼻息,有人在耳边低笑着问:“子阳等很久了吗?”
杪冬回过头,顺帝的脸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性感的嘴唇,毫无瑕疵的皮肤。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那人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容,杪冬亦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下。
大概两三秒的时间,他回过神来。喏喏地后退一步,杪冬闷声问:“父皇找儿臣来,所为何事?”
顺帝勾着嘴角,心情很是愉悦。
他凑到杪冬面前,低声说:“陪父皇沐浴。”
杪冬微微张唇,一脸惊讶。
顺帝愈发开心,提步迈到金丝架边,转过身优雅地褪去衣袍。
杪冬看着他逐渐暴露出来的线条优美,肌理分明的背部,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耳边又是一阵轻笑,顺帝不知何时回到他身边,修长的手指搭上他腰间的衣带。
“子阳不动手,是想要父皇帮你吗?”
随着这句略带轻佻的话语缓缓道出,顺帝手指一勾,杪冬的衣带和外袍就一起滑落到脚踝。
杪冬往后退了退,眼里闪过一抹狼狈。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外衣,他略微尴尬地说:“不必劳烦父皇,儿臣自己来……”

顺帝舒舒服服地泡在暖池里,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少年有些拘束地除去衣物。
外袍,套衫,中衣,一层一层地褪下去,当雪白的里衣从肩部滑落时,顺帝眯起眼睛。
渺渺水汽中,如玉竹般婷婷而立的,是属于少年纤细而青嫩的身体。
肩膀虽然消瘦,却拥有完美的弧度,忽视掉右肩上那片让人看不顺眼的龙形疤痕,再往里是精致的锁骨,从锁骨向下,是光洁的胸膛,然后身侧的曲线开始往里收,勾出漂亮的腰线,腰部中间有小巧的肚脐,肚脐向下……向下……

杪冬看着暖池里状似在沉思的顺帝,抿了抿唇。
用脚尖试了下水温,犹豫了一阵子,他又看了顺帝一眼,然后跨进暖池。
层层叠叠如云雾般的水汽将少年修长的双腿包裹,顺帝猛然回过神来,眼里霎时闪过一片震惊。

杪冬并没注意到那人的异常,他找了个离顺帝最远的位置,将自己整个泡进水里。
暖池里的水大概是引了哪处的温泉,温度刚刚好,如果没有旁边那个高深莫测的顺帝,倒真是舒服得让人直想叹息。
杪冬侧过身趴在池沿上,头枕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五指略微分开,无所事事地在水中缓缓滑过。
约摸过了半柱香时间,杪冬自觉泡得差不多了,他抬起头,试探着向那个自从下水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顺帝请示道:“儿臣先上去了。”
顺帝慢慢睁开眼。
他的面容因为隔着层层水雾而变得模糊不清,可是那双不知为何加深了眸色的眼睛,却愈发清晰,愈发锐利。
划破水流,他带着满身缥缈的雾气朝杪冬走来。杪冬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是身后本就是池壁,退无可退。
“子阳觉得无趣吗?”顺帝的视线略微下转,眼眸中隐隐闪过一丝暗光,“就算无趣也再泡会儿吧,至少要泡足一个时辰。”
强健的身躯伫立在眼前,压迫感十足,一向缺乏危机感的杪冬,不知为何竟也悄生一丝朦胧的惧意。
他想问为什么要一个时辰,顺帝的手却忽然抚上他的肩。
那人低下头,凑到他耳边用暗哑的声音低低地问:“父皇给你擦背,可好?”

掌心中光滑柔嫩的触感瞬间消失,仓忙躲开的少年依旧喏喏地说:“不必劳烦父皇……”顺帝眯起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
这个冷淡的,倔强的,总是小心翼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家伙,一旦被吓着了,恐怕就很难再哄回来。
颇为遗憾地收回手,顺帝看着少年那比之上好的冰蚕雪丝亦不逊色的白皙肌肤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暗自在心中抵抗着诱惑。

一个时辰对某些人来说不过是弹指间,可是对于杪冬,却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终是获得恩准可以从暖玉池中出来,穿上顺帝准备好的衣服,杪冬长长舒了口气。只是一口气还没舒完,那人又开口说:“明日起,子阳每天都要来这里泡一个时辰。”
杪冬张张唇,憋了许久的为什么总算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顺帝挑眉,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反问道,“多泡温泉可以舒经活络,强身健体,难道不好吗?”
杪冬抬起浓密的睫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这样,或者不只是这样,可是帝王不想说,别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满目茫然的少年被顺帝一步一步牵引着往前走,生活懵懵懂懂地,逐渐驶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4 章
时光飞逝,转眼间一旬又过去了。
这些日子来药汤和泡浴难得地一直坚持下去了,顺帝有时会陪着杪冬,有时让福公公守着了事。暗地里挑衅生事的人不知为何少了不少,生活平平淡淡的,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一个月过去,数得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太子妃有了身孕,甫子昱略感风寒,青衣人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十几天,还有就是——
已经开始下起雪来了。

天空黑漆漆的,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在夜幕中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白光。
杪冬坐在凉亭的长椅里,侧过身趴在栏杆上。
脚边的那盏灯默默燃烧着,将黑暗点成一小团暖橙色的火光。温暖的光晕一层层散开来,一层层淡下去,等最终蔓延到杪冬脸上时,只剩下一片轻轻划过的痕迹。
杪冬认真地看着天幕,他将手伸进凉亭外冰冷的空气里,旋转着的雪花碰触到带着一点体温的手指时,侧过耳似乎可以听见微微的,冰晶融化的声音。

『雪花真美啊』
皮肤雪白的女子抬头望向天空,呼出来的热气在空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白雾。
『我最喜欢下雪的日子了』她回过头,朝站在一边的男孩眨了下眼『就像喜欢杪冬一样』
男孩啊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撇开视线,脸却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喂,我们来跳舞吧!』
素欢叫着跑进种满了向日葵的小院里,那些金灿灿的花朵早就消弭在夏日蒸腾的日光中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地,还有漫天纷飞的雪花。
『来跳舞吧』
手足无措的孩子傻傻地站着没动,女子朝他扬起笑脸,抬高手臂旋转出一支灿烂的舞曲。
『是跳给在冬天出生的杪冬看的哦』
那个人凑近了男孩呆愣的脸,黑珍珠般美丽的眼睛里藏着快乐的微笑。她歪着头,散落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
『你喜欢吗?』

被冻僵了的手指瑟缩了一下,陷入沉思的杪冬忽然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出凉亭,走进满天满地的六瓣雪花之中。
素的轮廓在夜色中慢慢褪去了颜色,空气里却似乎还在回荡着她兴奋的欢呼声——
来跳舞吧!

来跳舞吧——

可惜我到现在还是学不会跳舞呢。
杪冬仰起头,望一眼那片总是望不尽的天空,眉角勾起点点笑意。
他转身折了根树枝,抬手将树枝缓缓举到眉间,然后一个快速有力的外劈,沉静的身躯忽然间舞动起来。
提腿,跳跃,衣袂翻飞中,是青衣人教给他的,优雅华贵而又气势凛凛的九阳剑法。
白色的少年衣带当风,旋转翻跃时鼓动的气流诱惑了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花,它们悄悄交织出一片微白色的网,将少年包绕起来。
点,勾,旋,扫,最后一个动作完成的时候,少年后仰的身躯不期然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两条强健的胳膊横抱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杪冬惊讶地抬起眼,然后看见青衣人暗含怒气的眼眸。
“大叔……”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很不客气地扔到床上,杪冬愣了一下,他坐起身来,疑惑地望向床边面色阴沉的男人。
“大叔在生什么气啊?”
青衣人不答,他兀自将厚重的被褥压在杪冬身上,然后宽衣解带,自己也钻进被窝里。
熟悉的温暖贴了过来,杪冬转转眼珠子,朝青衣人讨好地一笑,然后伸手抱住他的腰,再满意地叹了口气。
青衣人低头看了眼舒舒服服地在自己身上汲取热量的少年,冷哼一声,眼底的怒气却褪去些许。
“怕冷还呆在外面……”他狠狠地揉了揉少年的头顶,杪冬挣扎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浓浓的鼻音里似乎带了些撒娇的味道。
男人叹息一声,将少年的头埋进自己肩窝里。火盆里的暖木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青衣人的下巴微微往里收,嘴角抿成生硬的形状。

“杪冬喜欢孩子吗?”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莫名地带着些暗哑与晦涩,还有轻微的嘲讽。
杪冬抬起头,看见那人的眼睛幽深幽深的,在黑暗中闪烁出一点冰冷慑人的光。
“听闻太子妃有了身孕,杪冬要当爹了?”
杪冬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点点头,嗯了一声。青衣人放在他肩头的手霎时捏紧,杪冬动了动,从那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翻过身望向关得紧紧的窗户。

“……大叔还记得在娘亲肚子里的感觉吗?”杪冬眨了下眼,嘴角弯出淡淡的笑,“或许大叔并不相信,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在母亲肚子里的感觉,我还记得呢。”
外面大概刮起了风,雪花一颗颗落在窗户上,发出一点细碎的,像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
杪冬伸出手,在黑暗之中虚空抓了一下。
“那种浮浮沉沉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怎样都抓不到的感觉,我还记得呢……”
浓稠得透不出一丝光的液体,满满灌进自己的鼻子、耳朵、嘴巴、肺脏,避无可避。
没有呼吸,亦不需要空气,但是该长心脏的那个地方却又一天一天地,从沉寂中慢慢跳动起来,让人不知自己是活着呢……还是早已死去。
在那样漫长的黑暗里,清醒或是沉睡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什么东西跳动的声音,忽远忽近,模糊而又清晰地陪伴自己度过这段空空荡荡的彷徨。

青衣人伸手将少年翻过来,重新面对面地抱进怀里,杪冬笑了一下,侧过头去将耳朵贴在他胸前。
“真的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啊……”他闭上眼,轻轻地说,“母亲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噗噗’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到耳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渗了进来……”
“像是快乐啦,生气啦,忧郁啦……那个孕育我的人的,细微的情绪变化我都可以感受得到啊,很奇妙吧……”
杪冬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沉默片刻,又笑起来,颇为认真地说道:“秋语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很期待他的降临呢。”
“……”
“……杪冬喜欢石秋语吗?”良久,青衣人才低声问。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杪冬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嘀咕着说:“秋语是个好女孩……”
没有人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青衣人听着杪冬逐渐陷入沉睡的呼吸声,眼里闪过的那片阴霾,在黑夜中愈发狰狞。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5 章
雪停下来的时候,梅花开得正艳,秋语说要去赏梅,杪冬想了想,跟着一道去了。
秋语和小丫鬟在错综复杂的枝娅间信步走着,杪冬跟在她们身后,低着头认真地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脚印。娇嫩的花枝从面颊边轻柔地掠过,杪冬偶尔抬头看上一眼,然后又垂下视线。
左边右边左边,然后再转向右边,曲曲折折的小路忽然间开阔起来,空气中传来阵阵脂粉香,隐隐可以听见女子的娇笑和紫金玉石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杪冬抬起眼,秋语正回头望他。
皇上在前面,她用唇型询问,要去请安吗?
杪冬摇摇头,秋语慢慢退回来,在迈过一个下坡的时候,另一边被众人环绕着的顺帝却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远远地唤了句:“子阳?”

秋语似乎被吓了一跳,脚底打了个滑。她尖叫一声,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匆忙之下杪冬一个旋身,衣袖一挥将她带进怀里。
女子伏在杪冬身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杪冬轻拍着她的背,语带担忧地问:“摔到哪里了吗?要叫太医来看看吗?”秋语微微回了些神,摇头正想说没事,却忽然感觉到有两道冰冷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令人背脊发寒。
她转过头,然后看见顺帝面无表情的脸。
秋语心里咯噔一下,搂着杪冬脖子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放下来,她推开杪冬抱着她的手,略带忐忑地立在一边,俯身拜了一拜。
“秋语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妃好雅兴,”顺帝眯眼看着她青葱般的手指,缓缓道,“可不知你现在身体金贵?天寒地冻的出来赏梅,万一伤了皇孙要如何是好?”
那个男人指责的语气颇为轻淡,无喜亦无怒,可不知为何,秋语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忐忑地瞥了杪冬一眼,一直沉默的少年开口道:“是儿臣顾虑不当,”他朝顺帝微微弯了下腰,又说,“儿臣现在带秋语回去。”
顺帝眼中闪过抹怒气,但只是一瞬间,它又被很好地压制下去。
“朕很可怕吗?”顺帝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每次一见到朕,子阳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啊。”
“没有,只是……”杪冬皱了下眉,沉呤片刻,回答说,“有点不自在。”

顺帝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一时间有点恍神。他既为这个答案微微心痛,又觉得少年的坦率异常可爱,心中更是愈发后悔过去那十六年间,自己竟错失了这样一块璞玉。
杪冬等了一会儿,见顺帝并不答话,便又说了一遍:“那么儿臣现在,先带秋语回去休息了。”
“急什么呢?”顺帝回过神,笑了起来,他挥挥手,懒洋洋地说,“小路子送太子妃回去,子阳留下来,陪朕下会儿棋吧。”
“陛下可是答应了陪臣妾赏梅的呢,”围绕在一旁的莺莺燕燕们娇嗔地埋怨起来,“陛下走了,姐妹们怎么办……”
顺帝抿唇一笑,慵懒的眼波扫过去,千娇百媚的女子们立即噤了声,她们互看一眼,乖乖请安退下了,硕大的梅园一下子只剩下杪冬和顺帝两人。
“前面有个小亭子,”顺帝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杪冬围上,“我们去那边,点个火盆,烫些酒酿,应该会很舒服。”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点点头,说了句好。

“杪冬的棋技如何?”顺帝拈着棋子,一边在棋盘上信手落下,一边随意扯出些话题。
“就这样吧。”杪冬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聚在棋面上了,顺帝的棋艺确实不凡,看似随便的落子,却每一步都有其隐秘的用意,一不注意,恐怕就会满盘皆输。
杪冬蹙着眉,眼眸里微微闪烁兴奋的光芒。
他其实是很喜欢围棋的,平日没事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就藏到西楼去摆弄那些不知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棋谱,常常一个人对着棋盘一想就是大半天。
但是对弈的话,杪冬却很少尝试。千尘宫里棋艺好的人不多,一面倒的局面让他觉得乏味,而那些赫赫有名的围棋高手,比如说庄季,又是不屑于与他这种愚钝之人下棋的。所以说这次与顺帝的比试,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弈。

杪冬打心底惊叹于顺帝高超的棋艺,所有神思都被棋局所吸引,他使出全身解数为自己的白子谋求更多领地。而对面的顺帝最初老神在在的轻松自如也早已消失不见,他支着腮,开始全力对抗杪冬激烈的进攻和坚固的防守。
两人均是拼出了自己的全部实力,最终杪冬以三目之差败给顺帝,他盯着最终落下的那枚棋子,遗憾地笑了一下。
“我输了。”杪冬淡淡地说,他又看了棋面几眼,然后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颗挑回棋盒里。
“子阳很厉害嘛。”顺帝笑道。
杪冬只当那是句随意的安慰,没有答话,却不知顺帝是真的在赞叹。皇城里棋技数一数二的庄季在顺帝面前也常常会输个五六目,所以杪冬的水平是真的很不错了。

“再过段日子,就是子阳的生辰了,”顺帝盯着少年长长的睫毛,道,“这次的生辰宴父皇来帮你准备吧,子阳有想要的礼物吗?”
棋盘上的白子已经收干净了,杪冬把顺帝面前的棋盒拿过来,开始收拾起黑子来。
“父皇忘了吗?”他停了一下,棋子扔进棋盒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显得有些突兀,“儿臣是没有生辰宴的。”
顺帝似乎愣了一下,杪冬垂着眼帘,面上淡淡的透不出一丝情绪。他看着指间乌黑的棋子,心不在焉地说:“那几天,儿臣要去给母后守墓。”

接下来顺帝又说了些什么,杪冬已经没有注意去听了。
天擦黑的时候飘起细碎的雪花,杪冬告别顺帝,回到千尘宫。
推开门的时候,阔别已久的无赦正在房里等他,房间里有些昏暗,无赦挑了挑灯芯,将火焰拔高些。杪冬脱下顺帝的披风,顺手把它放到一边,然后疲惫地缩进椅子里。
“没事吗?”无赦问。
杪冬摇摇头,无赦偏过头,视线停留在那件华丽异常、一看就知道不属于杪冬的披风上,眸色一点一点加深。
“真的没事吗?”他面无表情地追问着,语气里却带了些莫名的讥诮,“殿下还是小心些吧,顺帝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只是下了局棋吃了顿饭而已,”杪冬趴在自己膝盖上,恹恹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谁知道皇上心里在算计些什么?”无赦转回视线,在心底冷嘲一声,“总不会是好事吧?这些年来,他给殿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杪冬侧过头,疑惑地看他一眼。
感觉无赦今天有些不对劲呢,杪冬心想,真奇怪,好像变得有些斤斤计较了。
“流筠可还好?”他打断关于顺帝的话题,“秦家近来灾祸不断,你们一定也累坏了吧?”
“还好,”无赦回答,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地看了看杪冬的脸色,迟疑着说,“流筠已经查出当年云妃的事了,现在他杀人杀红了眼,挡也挡不住。”
“这样吗……”杪冬重又趴回自己的膝盖上,颊边的黑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去,遮住了面上的表情。
“随他去吧,”沉默良久,杪冬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只要他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就好。”
无赦猛地捏紧拳头。
“这个时候殿下还在为二殿下穷操心!?”他冷哼一声,面露嘲讽,“二殿下能有什么危险?只怕等流筠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殿下你!”

空气似乎变得晦涩不清,诡异地安静着,杪冬听着无赦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眼眸里倒印出灯盏中跳动着的那一小团火焰,一闪一闪。
他缓了缓呼吸,依旧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无赦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门被狠狠推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杪冬将额抵在膝盖上,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无赦为什么生气,也知道这样总是提不起劲来的自己实在惹人生厌,但是……
杪冬深深吐了口气。
但是,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胸口一阵阵发闷,肺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了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杪冬捂着嘴,压抑着低低咳了几声。
为什么要那样努力地去追寻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的东西呢?
张开手掌,看着掌心中那一抹殷红,杪冬有些茫然。
既然未来已经缠成一个死结,那么为什么还要死抓着不放手呢?
这样子用一个诺言支撑起来的人生,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隐藏在心底深层的恶意汹涌而来,杪冬死死闭上眼,试图逃离那片无边无尽的血色和暗无天日的绝望。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6 章
杪冬来到甫子昱住的日华殿时,正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老头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杪冬看着他逃亡似的动作,给那个带路的小公公投了个疑问的眼神。
“殿下的病情总不见好转,那些御医天天来看也看不出个因为所以来,”房间里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小公公摸摸鼻子,心有戚戚,“这已经是殿下赶走的第七个御医了……”
杪冬点点头,小公公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太多了,有损主子英明神武的形象,连忙补救道:“殿下只是这些天在床上躺得久了,心情不怎么好,太子殿下不要见怪。”
杪冬笑了一下,又点点头,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滚出去!”
床那边猛然飞了个枕头过来,杪冬愣了一下,侧身闪过。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宠大的孩子……杪冬无奈地笑笑,走到门边去把枕头捡了回来。
“你还不滚——”拔高了的音调戛然而止,半坐起来的甫子昱看清房里那人的脸,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唤了句:“……皇兄……”
杪冬走到甫子昱床边,把枕头重新给他铺好。
“还很难受吗?”甫子昱挫败地躺了回去,杪冬给他掖好被角,轻轻地问。
“难受啊,”甫子昱回答得有些有气无力,“皇兄这么狠心,真让我难受。”
杪冬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他。
“我都病了这么多天了,御医换了好几个,其他皇子姨娘们轮番过来探望了个遍,甚至连父皇都来看过一次……”
甫子昱握住杪冬给他掖被角的手,语带不满地抱怨着:“可是皇兄你居然到现在才来,难道还不狠心吗?”
杪冬垂下眸去,淡淡道:“有那么多人陪着你,也不差我一个。”
“那是不一样的……”
甫子昱的声音忽然间低下去,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辗转得含糊不清,杪冬边抽回手给他把脉,边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甫子昱摇摇头,说:“没什么。”
杪冬也不追问,只是低下头认真地感受他的脉象,甫子昱看着他的眉头一点一点蹙起来,忽然间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皇兄一定会来。”

杪冬嗯了一声,声调微微上扬,带着些询问的味道。
“虽然皇兄总是避我躲我,但只要我一有危险,你就会马上赶过来啊。”甫子昱回想起以往种种,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遇到刺客的时候,被人投毒的时候,遭人嫁祸的时候……”或许是漫长的等待实在是让人不安了吧,甫子昱盯着杪冬的睫毛,轻轻地,而又略微迟疑地问,“子阳心里,究竟有没有一点在意我呢?”

长而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杪冬抬起眼。甫子昱看着那人琉璃般璀璨绚丽的眼眸里一下子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身影,呼吸忽然间迟滞起来。
空气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杪冬收回手,重又垂下眼去,淡淡的语调似乎带着说不清的茫然。

他说:“有个人,她很在意,很在意你。”

甫子昱沉默着不说话,杪冬从身上掏出个锦囊,小心打开,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倒在手心里。
“把它吃掉,今晚会发身汗,估摸明天就没事了。”
“那是什么?”甫子昱问。
杪冬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回答说:“解药。”
甫子昱眼里迅速闪过一抹狠毒,很快,快到如他所愿地没有让杪冬察觉。

“这是为什么?”甫子昱问。
“你这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到?”杪冬偏开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我只希望,你能放周将军一马。”
甫子昱并不应答,杪冬又说:“周将军毕竟年事已高,会这样对你不过是想在闭目之前为……自己的孙子做些什么,希望你看在我以前救过你的份上,放他一马。”
“不行。”甫子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冷冰冰的口吻里透着一丝丝杀意,杪冬心中一顿,略有些焦急地抬起头,却出乎意料地闯进他满是笑意的眼眸里。

“除非你今晚留下来陪我,”甫子昱笑着说,“不然我就不原谅他。”

服下解药之后,甫子昱果然发了好几场汗。略有些洁癖的他受不了身上黏黏腻腻的味道,一晚上折腾着洗了好几个澡,快到天明的时候才歇息下来。
杪冬被他闹腾得累极了,躺在床上很快就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甫子昱撑着上半身,侧过头去心满意足地打量他睡着时的脸。
“真是傻瓜,”他轻笑着点了点杪冬的鼻子,低声絮语,“居然会以为我要对付周将军……现在只有他会全心全意地保护你啊,这个时候我又怎会去动他?”

睡着的少年大概在做什么梦,无意识中皱了皱眉,低低地唔了一声。
他的语调很轻,软软的,糯糯的,嘴角还向下扁了一下,就像在向什么人撒着娇似的。
甫子昱的眸色蓦然加深,他死死盯着杪冬淡粉色的唇,心跳如鼓。
稍稍犹豫片刻,他俯下身,嘴唇碰了碰少年的唇角。
那阳小心翼翼的动作太过轻柔,陷入梦魇中的少年并没被吵醒,甫子昱轻轻吐纳着呼吸,伸出舌尖沿着少年柔软的唇反复捻转。
杪冬依旧没醒,却在恍恍惚惚中感觉到唇上黏腻的动作,无意识中张了张嘴想要避开。
甫子昱的心跳猛然漏了几拍,疯狂的贪欲霎时充斥了整个身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舌探进少年的口腔,却被脖子上忽如起来的冰冷拉回了神智。

抬起头,幽暗的光线中,隐隐浮现出无赦罗刹般的面孔。
无赦眼里闪烁着嫉恨和愤怒的火花,鼻翼一起一伏,奋力压抑着把眼前这个面容华美的男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甫子昱只是微愣一下,又即刻恢复平日的冷静和锐利。
“擅闯皇子殿可是重罪。”毫不在意地弹了弹无赦抵在他脖子上的剑,甫子昱嗤笑一声,“你可以用这个割断我的脖子,试试看子阳会不会在意呢?”
无赦面色铁青地收回剑,他看着甫子昱挑着眉梢满是得意的脸,怒极反笑。
“我也劝你不要太过自作多情,”无赦不无恶意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殿下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上你——”他冷哼一声,嘴角轻勾,语带嘲讽,“永远不会。”
甫子昱面色一沉,眼看就要发作,床上的少年却在这个时候“呜”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杪冬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睁着弥漫着雾气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暗哑着声音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的眸色在少年慵懒中透着一丝魅意的音色中霎时加深,沉默半晌,无赦开口道:“我来接殿下回去。”
“天亮了吗……”杪冬嘟囔一句,迷离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还早呢,”一旁甫子昱放柔了声音,道,“昨晚折腾了一夜,再睡会儿吧?”
无赦杀人般的视线狠狠射过去,甫子昱不痛不痒,勾起嘴角回了个挑衅的微笑。
杪冬茫然地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想了想,说:“估摸着也不早了,今日还有早朝,我要回去准备一下。”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脑袋,起身下床,甫子昱拉住他,道:“我送你。”
杪冬朝他笑笑,摇摇头说:“不必了。”

甫子昱呆呆地愣在那里。
虽然杪冬私下常常护着自己,但他其实是很少朝自己笑的。
少到几乎没有。

他见过杪冬朝无赦笑,朝小园子笑,朝身边随便哪个宫女太监笑,可是在自己面前,他从来都是吝啬笑容。
他甚至不怎么愿意对上自己的目光,偶尔看过来的时候,眼神淡得总是像要消失一般。正因为这样,所以无赦的那句“他不会喜欢你”才会狠狠碾住自己的痛处,让他在那一刻,真真实实地动了杀意。

随意收拾了一下的少年推开房门,凌晨淡薄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萦萦绕绕地洒在少年淡淡的睫毛上。
从那个让他几近神魂颠倒的笑容中回过神来的甫子昱,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出口唤住那个即将消失的身影。
看着门口的少年微微转身,朝自己露出个疑惑的眼神,甫子昱深吸口气,强作镇定地笑着说:“皇兄不对子昱说些什么吗?”

杪冬停在门口,沉默半晌。
最终他将视线投向门外,淡淡地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7 章
皇陵中有一块墓地相对于其他人的来说要简朴许多,也特别许多。
冬天的时候,那里就只有一块简简单单刻着生辰八字的墓碑,在冰雪的覆盖下显得尤为凄凉。但是在夏天,墓边会盛开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一眼望去金灿灿的满是生机盎然。
那一片墓地,是周皇后长眠的场所。

墓碑前的雪被很小心地扫开,杪冬坐在那里,头靠在石碑上,闭着眼一动不动的仿佛是睡着了。
天渐渐暗下去,守墓人远远地敲了几下钟,钟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显得空灵而渺茫,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杪冬睁开眼,默默地听着它们一点一点被大地吞噬,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笑了一下,轻轻吐出口气。

“母后……”
他弯起嘴角,额角在石碑上慢慢蹭了几下,因为冻得太久而略带鼻音的语调里透着无法掩藏的雀跃与期盼。
“母后,下一世做我真正的母亲吧。”
“真正的,十月怀胎把我生下来的母亲……好不好?”
空旷的皇陵里没有人给他回答,但是隐隐约约的,可以听见各种细碎的声音。
呼呼的风声,树叶摇动的声音,还有更远处像是铃铛碰出的丁丁当当声……这些声音糅合在一起,一个人聆听的时候,就像是有许许多多不属于这个人世的生灵,藏在草丛树林间喁喁私语。
杪冬又恍惚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转过头去,额心轻轻抵住墓碑,嘴角慢慢上扬。
“答应我吧?”他的声音有些甜腻,带着浓浓的撒娇味道,“答应我了吧。”

青衣人找过来的时候,最后那个语调折了两折的“吧”字正消逝在北风中。
青衣人顿下脚步,远远看着荒凉的墓地中少年那抹孤寂的身影。
他是第一次听见那孩子用这种语气说话。
杪冬平时说话的语调是没什么起伏的,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似乎喜怒哀乐,一点也没参杂在里面。
面对大叔面孔的自己时,虽然会放开一些,也不过是偶尔带着愉悦,偶尔有些寂寞,偶尔弥漫点忧伤。像这种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柔软和亲昵,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虽然对象不过是块死人墓碑,可不知为何,心里却仍是很不痛快……

“杪冬,”青衣人走过去,看见少年靠着石碑席地而坐的身影,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坐在地上?”他将少年一把拉起,直接带进自己怀里,“地上又湿又冷的,生病了怎么办?”
“大叔怎么会到这里来?”杪冬露出些许惊讶,然后又回复正常。他使劲挣了挣,可是青衣人环住他身体的手就像钢铸的钳子一样,怎么样都挣不开。
“你在这种地方呆了大半天?”青衣人按住他不安分的身体,沉声问道。
杪冬见青衣人始终不肯放手,只好放弃挣扎,他安静地靠在那人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这种地方……”
青衣人环顾一遍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的墓地,心狠狠痛了一下。

那个时候,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恶意,才会下令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生辰的日子里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守墓?
相较于同一天生辰的、风风光光举办筵席的甫子昱,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墓陵,该是怎样凄凉的存在啊……

青衣人忽然脚尖一转,旋开身形。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过来,身旁干枯颓败的老树一颗颗迅速后退。杪冬转过头,越过那人的肩膀看着母后的墓碑远远的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再慢慢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我们要去哪里?”他望着墓陵消失的方向,安静的眼眸里透不出一丝喜怒。
“回去。”身旁那人略显生硬地回答。

回去……
杪冬恍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垂下眼帘,将头轻轻靠在青衣人肩上。
回去哪里呢?
那个人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薰香味,藏着说不出的清雅与高贵,闻得久了,慢慢的就会从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无意间搜寻到他的身影。
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哪里?
在一路飞驰的男人看不见的角度,杪冬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金砖玉瓦的皇宫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归属的地方早在十岁那年就被摧毁了。
会想要贪恋一个温暖怀抱的自己,果然是个傻瓜吧……

昂贵的龙涎香,在帝王的寝宫中是经年累月地燃烧着的。
空气被暖盆里的火焰烘烤得很是温暖舒适,顺帝陷在貂皮狐裘缝制的软垫中,闭着眼摆出一个慵懒的姿势。
最近陛下似乎有些易怒呢?煮茶的小公公边注意着火候,边心有戚戚地想。刚才福总管不过是提了下二皇子的生辰宴,陛下马上就沉下了脸,那样一双眼睛阴恻恻地瞥过来,真真让人出了身冷汗。
壶里的水沸腾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顺帝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扫了一眼,小公公手一抖,碰倒了旁边的茶杯,“啪”的一声,上好的白瓷碎了一地。
顺帝微皱起眉,小公公立即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收拾收拾,下去吧。”帝王挥挥手,已经懒得去计较。

小公公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奢华的房间里只剩下顺帝一个人的身影。
近来诸事不顺,让人连个好心情也没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还有那个淡漠的孩子,好不容易稍稍和他亲近些了,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又逐渐变得疏离起来。

是为什么呢?

像是中了毒一样,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被冰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上,少年一个人独自守在墓陵的身影。
微垂的头,敛起来的眼眸,还有嘴角噙着的淡淡笑意。
苍白的衣袍,随着猎猎寒风肆意飞舞,几乎要融入同样苍茫的天幕之中。

夜明珠独自在黑暗里闪烁,柔和的光线扫过软塌上那人微皱的眉角,勾勒出一点疲惫的轮廓。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实在会给人一种诡秘的违和感。
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陵墓而已,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眷恋的神色?
不过是块没有生命的石碑罢了,为什么那种紧紧依偎的姿势,竟让人觉得或许他的生命,就只是为了守候它而存在?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雪花一片一片往下落,随着寒风旋转出绚丽的舞姿。
杪冬微微抬起头,散落在颊边的黑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铺在雪白的衣袍上,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墨莲。
“大叔想给我什么呢?”他侧着脑袋,嘴角的笑软软的,还没来得及散开,“如果是生辰礼物的话,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奇珍异石……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你送,我都会高兴地接下来。”
“那么真正想要的东西呢?”青衣人居高临下地看过去,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隐隐藏着无人能懂的惶惑,“没有什么真正想要的……特殊一点的东西吗?”
少年的笑终是隐了下去,他定定地望着青衣人没有表情的脸,清澈的瞳仁里,却始终印不出那人的身影。
“我想要的,已经没有了。”他偏开视线,淡淡地说,“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少年那随着风雪轻轻飞扬的黑发是这片看不到边际的苍白中唯一艳丽的颜色,青衣人沉默地凝视它半晌,然后开口问:
“是什么呢?”
墓边的少年没有回答,他又恢复成最初那守候的姿势,静静地敛起眼眸,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衣人看着明显不愿再说话的杪冬,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走近一步,在少年面前蹲下身来。
“如果怎样都无所谓的话……”伸手捋了捋那孩子被风吹乱的头发,青衣人迟疑了一下,“……那么那天,我就送你一个秘密吧。”
杪冬转过头,睁眼看了他一会儿。
“秘密?”
“是啊,”青衣人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深吸口气,然后将少年一把捞近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脖颈处,低低地重复道,“一个秘密。”



作者:樱琳夕蝶  发表时间:2019-05-12 09:46:20
第 18 章
十二月初五那一天,朝堂上太子的位置依旧空荡荡的。
或许是这样的情况太过司空见惯,或许是那个安静的少年实在太不起眼,或许是甫子昱的生辰抢尽了众人的视线……总之,大家面上都是一幅喜庆的神色,没有人关心同一天生辰的太子,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顺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底下那些人说话,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冰天雪地中,杪冬噙在嘴角的淡淡笑意。
是那样温暖的微笑啊,却不知为何竟会给人一种哀戚的感觉,竟恨不得,想要让他哭出来才好。

忽然间再没有心情再去听那些废话,顺帝早早结束了早朝,然后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发了会儿呆。
他透过窗户隔着重重殿宇望了眼陵墓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挣扎,然后那抹挣扎,又被心底隐藏良久的欲望深深压了下去。
想要更接近一些,想要那个孩子,可以对着真实的自己,露出他干净明媚的笑容。
这样的念头如野草般在自己心里疯长,以至于现在,再也不能满足于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和一个遮遮掩掩的夜晚。
顺帝站起身,朝着远处的皇陵疾驰而去。

顺帝曾想过,当杪冬知道“大叔”的真实身份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
惊讶,高兴,愤怒,难过,抑或是漠不关心。
然而却始终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少年醉倒在墓陵的身影。

空气里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雪地上棕色的酒缸碎了一地,杪冬紧紧依偎着那块石碑,闭着眼睛大概是睡死过去了。
顺帝看着他蜷成一团的身体,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杪冬?”
他伸出食指探了下少年轻浅的鼻息,然后将那孩子打横抱了起来,又一路飞驰着奔向寝宫的方向。
“准备热水,”无视那些宫婢太监满脸的震惊,顺帝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另外,去请御医过来,尽快。”
底下一阵人仰马翻,热水很快就被送了上来,伶俐的宫女们准备给醉死过去的杪冬宽衣,顺帝却忽然扫过来一眼,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白色的雾气浮浮沉沉的,弥漫了整个房间。
顺帝坐在杪冬身边,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睡颜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伸出手,将杪冬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褪下来。
那一身如丝绸般细滑的皮肤慢慢露出来,在茫茫水雾中散发出诱人的光泽。顺帝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腰际,围着小巧的肚脐绕了半天,才强压下心底的欲火,起身将少年抱了起来。
走到盛满热水的木桶边,顺帝小心翼翼地想将那孩子放进去,杪冬却忽然嘤咛一声,反手抱住他的脖子。

“杪冬?”
少年的唇就贴在自己耳边,浅浅的呼吸喷在脖间,痒痒的让顺帝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拍拍杪冬的背,轻声哄道:“乖,去热水里泡泡,去去寒气。”
他伸手想将杪冬从身上拉下来,少年却抱的愈发紧腻,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音节。顺帝加大了力气,而杪冬却怎样都不肯放手,他死死抱住顺帝,下巴因为挣扎而在那人颈间蹭动了几下。
顺帝的呼吸倏地变重,眸色一点一点加深。压抑不住的欲火在心头燃烧,他想要狠狠地吻下去,杪冬却忽然间,低低地唤了句:“母后……”
他的声音就在顺帝耳边,轻轻的,软软的。
顺帝倏地停下动作,抱着杪冬的手紧了紧,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母后……”
“母后……”
睡梦中的少年一遍一遍低唤着,略带涩哑的语调辗转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带着浓浓的落寞与不安。
“我什么都愿意做啊……不要丢下我……”他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不断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呜”的声,就像是停留在梦中的哭泣,“……不要留我一个人……”

顺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静静地站着,深墨色的眼眸隔着袅袅水雾,透不出一丝光芒。

陈御医颤颤巍巍地踏进帝王寝宫时,着实被眼前那幅诡异的画面吓了一跳。
高高在上的帝王穿戴整齐,搂着□的太子殿下一同泡在浴桶里。那两人的黑发如瀑布般流泻下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有一些搭在太子纤细的肩膀上,衬着他雪白的皮肤,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娆和妩媚。
顺帝瞥了眼呆呆盯着杪冬的御医,冷哼一声。他一挥手,银丝玄袍就甩了出去将少年□着的皮肤掩盖得严严实实,还顺便溅了御医一身水花。
陈御医抹一把湿嗒嗒的脸,俯身跪安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杪冬枕着顺帝的肩膀睡得正熟,顺帝一边用指腹摩挲着他的面颊,一边低声吩咐,“子阳喝多了,去开些醒酒养胃的方子来。”
陈御医诺诺地去了,顺帝忽然收回放在杪冬面上的手指,然后盯着自己的指尖慢慢皱起眉来。

房间的角落里静静燃烧着安神的薰香,昏暗的光线从门帘窗缝间一丝一丝漏进来,附在奢华的狐毛暖帐上,明明灭灭地幻化出那些被遗忘了的景象。
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杪冬慢慢睁开眼。
是什么梦呢?
印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幔,坐起身,脑海里一片茫然。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着的红,那样明亮耀眼的颜色,或许是曾经期待过的某个黄昏吧……
房间里一丝风也没有,头顶上悬挂的流苏却在缓缓摇动着,杪冬呆呆地看了一阵子,忽然间头痛欲裂。

压抑不住的呻吟从床幔里流泻出来,守在外面的福公公惊了一下,拔高了音调问道:“殿下可是醒了?”
低沉的呻吟戛然而止,福公公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子,床幔里的人才伸手掀开重重幕帘,露出一双迷雾茫茫的眼。
“殿下可是头疼得厉害?”福公公迎上去一步,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了一朵花,“皇上给您备了醒神汤,喝下去就舒服了。”
冒着热气的汤药被推到眼前,杪冬皱眉看着,似乎还没从宿醉的茫然中清醒过来。
“皇上吩咐了让您醒了就喝的,”福公公面上笑意更深,小眼睛眯得几乎要看不见,“现在还热乎着,殿下趁早喝了吧……”
药碗又往前递了一下,杪冬盯着福公公张张合合的嘴,恍惚了好一阵子才伸手接过。

“这里是哪里?”皱着眉头把药喝掉,将空碗还给福公公,杪冬起身下床,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低头看着拖到地上的衣摆发呆,“……我的衣服呢?”
“殿下的衣服已经弄脏啦,”福公公殷勤地回答,“您身上穿的是皇上的衣服,这儿是皇上的寝宫。”
杪冬拉了一下因为太大而滑到肩头的衣襟,轻轻地哦了一声。
“皇上让人送了新的来,天气寒凉,老奴先服侍殿下更衣吧……”福公公说着迎上前来,杪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面上有些讪讪的。
“放在那里吧,”他说,“我习惯自己来……还有,麻烦你在外面等会儿……”
福公公一迭声应着出去了,门口的珠帘被撩起了又放下,一摇一晃发出沙沙的声音。杪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头,看了那些在龙床上依次摆开的衣服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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