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
王爷x太子。
老梗不稀奇。
写来练手。

『甲』

永王爷李如意是皇帝排行二十八的小儿子，皇帝很宠他。

宠到什么地步呢？金银美人这些就不提了，重要的是皇帝很舍得为这小儿子砍脑袋：谁说他家幺儿不是，他就砍谁的脑袋。

久而久之，没人再敢提永王爷的错处了。

“反正永王爷永远只是个闲散王爷，又做不了皇帝，何必为他丢了性命呢？”

大臣们这么想。

是的，永王爷永远都只能是个王爷。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年纪小，而是因为皇帝早早就把他过继给了自己的堂兄弟老永王。老永王十五六岁便跑去做了和尚，但永王府的香火还是得续，因此皇帝就把小儿子送到了永王府，自己不做爹了，改当堂叔。

既然是堂叔，皇位自然不能传给堂侄。

皇帝大抵也明白亏待了幺儿，于是宠得愈发厉害，就差上天摘个星星送给自己的小心肝儿。

相较之下，皇帝其他的二十七个皇子就过得凄凄惨惨了。

每日要早起读书骑射不说，稍微有点错处，就是一顿竹板炒肉。打完了，皇子们还要眼泪汪汪地接着读书骑射，一刻都不能停歇。

而这些时候，永王爷永远都在玩耍。

皇子们在武场练武，他就在一边踢蹴鞠；皇子们在书房听课，他就在一边看话本；好容易等到皇子们放了假出去打猎，皇帝也只载着永王爷一个人去跑马，父子俩哈哈笑个不停。

皇子们于是都对永王爷羡慕嫉妒恨。

但他们的娘却不以为然。

“傻儿子呀，管那个草包做什么，争到大位，将来想怎么修理他，就怎么修理他！ ”

皇子们想想是这个道理，内心都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做梦都盼着有一天可以罚永王爷抄书，自己在一边看话本儿。

就这么着，一年年过去，永王爷和皇子们终于都长大了。

「乙」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永王爷并没有长成一个草包。

诚然他是一个十分爱玩的人。可他玩出了花样。皇子们难得一踢的蹴鞠，永王爷八九岁时就懒得动了；皇子们垂涎三尺的闲书，永王爷十来岁时就翻得烂了；至于皇子们日思夜想的姑娘……永王爷似乎也并不怎么感兴趣。

总之，永王爷急需一些新鲜的玩法填充自己空虚的生活。

思来想去，他选择了周游全国。

皇帝犹豫了一宿，最终还是答应了永王爷的要求。永王爷于是就骑上了自己小红马，开开心心地冲出了京城。

这一冲，便是六七年。

等到回来时，小红马已经长成了雄赳赳的赤菟神驹，而昔日的小少年也变作了挺拔英俊的好儿郎。他身后跟着齐整整的八千银甲，踏起步起来仿佛一座明耀耀的雪山。

“如意不孝，让陛下担心了。”

永王爷翻身下马，对亲自赶来皇城根迎接他的皇帝跪地拜道。皇帝感动得老泪纵横，赶忙将他扶起，口中连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其实永王爷倒没觉得自己怎么受苦。

这些年，他走过江南的绿水秀桥，也踏过漠北的狼烟白沙，后来都是机缘巧合，他在西疆遇到了烧杀抢掠的异族士兵，便和当地的军队一道将其赶回了老家，然后顺其自然地就留在了那边。西疆驻军的大将很赏识他，常常派他出战，从小打小闹到凶悍硬仗，一来二去的就攒了许多功勋，也为太东守下了一方江山。

这算受苦吗？

永王爷觉得不算。边疆的男女老少一见他就笑得开心，他舒坦极了。

百姓们可比皇宫里一见他就恨得牙痒痒的哥哥们好多了。

永王爷瞧着他亲爹背后面色各异的皇子们，这么想。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另外一个人吸引了。

「丙」

这个人是太子李初霁。

太子已经是本朝的第四个太子了。皇帝对太子们比对皇子们还要手腕铁血，稍有错处就是一顿处置，前三个太子废的废，死的死，下场非常悲凉。

总之，太子可以说是太东第一高危职业。

可李初霁这个太子偏偏当得滴水不漏，云淡风轻。

“这位哥哥有些厉害哦。”

受封镇远大将军的典仪上，永王爷望着太子清隽的侧脸，心中默默道。自然他还有很多别的想法，比如“这位哥哥有些好看哦”、“这位哥哥有些冷淡哦”……但都被他刻意压制住了。

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这位哥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当然，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永王爷就觉得好笑。怎么可能没见过呢？可一旦仔细回忆，永王爷便发现，自己真的和太子哥哥从没有什么交集，甚至连宫中大宴时，那人的脸都比旁人模糊一些。

大概是因为太子哥哥当年出身不好，太腼腆了吧。

永王爷想，心里微微疼了几分。

好在他长大了。将来如若太子哥哥为君，他则可以为武将，替他守护这大好河山。

然而宗室大臣们就不这么想了。

永王爷不是草包了，皇帝却一如即往的宠爱他。从前不过是赏这幺儿些金银宅邸，而今却要封城封邑给军队，皇城东西南北的所有要塞和精兵，几乎都在永王爷手里头把着。

只要永王爷想，他造反就和上树掏个小家雀儿一样简单。

“陛下怎么不干脆禅位给永王呢？！ ”

大臣们议论纷纷。

永王爷心下有些不安。不是因为那些成天碎碎念的老头子，而是因为他有点在意太子的想法。

出乎意料的是，东宫里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非但如此，某日大臣们联名上书弹劾永王爷的早朝上，太子甚至亲自站了出来，道：“永王为国戍边五载，守邑二十，收地十六，战功赫赫，忠肝义胆。京畿护卫交给他，孤认为，并无不妥。”

太子的声音清清冷冷，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永王爷听得呆了，他甚至觉得他的太子哥哥回眸看了他一眼，目光仿佛三月里冰雪将解的春河，虽未消融，却暖流暗涌。

这是永王爷在京城头一回碰见除了皇帝外还愿为他讲话的人。为他讲话的人还是太子殿下。

这特娘的也太让人感动了！

永王爷鼻子一酸，一股热热的液体便涌上眼眶。可他如今是大将军了，不能当着这么多人哭，只能努力瞪大眼睛，整张脸显得紧绷而狰狞。

因此下朝后又有人传太子和永王早就结党营私。永王的有恃无恐全在脸上，昭然已揭。

「丁」

永王自己并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然而他怕太子在意，更怕皇帝在意。

于是他自请上缴兵权，又做起了皇城里的草包王爷。

大家见此都很开心。偏偏永王最想讨好的太子看起来无悲无喜，甚至更冷冰冰了些。

永王有些委屈了。

他决心亲自去东宫拜会一下太子。

这日风和日丽，草芳花香，永王提上了两大坛老白汾和一只烧肘子，便登了东宫的大门。

太子倒也没躲他。两人大大方方地坐在东宫的花园里，身前案上放着油纸包着的烧肘子和脑袋大的两坛老白汾。

太子显然没打算吃喝，清隽的眉眼冷冷淡淡。他十分干脆道：“永王有何贵干？”

永王被问得一愣。他本来也没什么贵干。他仅仅是委屈罢了。至于委屈什么，他也说出个三四五来。

“我把兵权交了。”

呆愣愣的永王没头没脑道。

“孤知道。”太子持续冷淡，“所以呢？”

“呃……”永王咽了下口水，心中突然酸意翻腾。他明明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才步步退让，怎么这个人非但不领情，反倒点好脸色都不愿意给他呢？

“太子若是不满意，本王的封邑也可以一并交出去。”

永王道，带了些赌气的意思。

“嗯。”太子微微皱眉，“然后呢？”

“再不济，就让父皇把本王封到边疆戍守，一辈子不能踏回京城！ ”

永王不管不顾道。可说完他就后悔了。

他终于看见了一贯古井无波的太子眼中暗流涌动的怒意。

“再然后呢，永王殿下？”太子道，甚至露出了些讽刺的笑容，“削你的王爵，除你的宗室，把你贬为庶人，再要你的性命？”

“不是……”

永王爷开始手足无措。

“孤想说的，那日朝堂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太子冷冷道，“永王爷所作所为，未免太自以为是。”

“送客！ ”

就这么着，永王爷被东宫的小内监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一并丢出来的还有一只烧肘子和两坛老白汾。

“从乾赐五年夏至到今天，这么久的时间，孤本以为，王爷长进了很多。”

踏出东宫的那一刻，永王爷听见太子如是说。接着便是“哐当——”凶巴巴的闭门声，仿佛宣告着什么事情尘埃落定了一般。

“莫名其妙！ ”

永王爷想，狠狠咬了一口烧肘子，拧着脖子走开了。

顶顶趴ww

「戊」

永王爷很快就从皇帝手里讨回了兵权。反正又不是天上的星星，皇帝很乐意借此讨他幺儿欢心。

但如今四海升平，实在没有什么仗可打了，永王爷只好继续留在京城中，做个手握重兵的草包王爷。

他其实也挺无聊，上朝是不会上朝的，这辈子都不会上朝的，那边太子的脸又冰，大臣们讲话又难听，只能每天宫里宫外的横晃这样度日，有时替他偷看话本儿的小皇侄们放放风，有时帮青楼里的美娇娘们写写小曲儿。写得多了，那些“唤哥哥，叫情郎”之类的思绪，好像也若有若无地飘到了他的心里，缠得他很烦乱。

这天是正月十二，永王府来了个老和尚，穿的乌漆麻黑，破破烂烂。他自称“平安法师”，能解人间一切看不破，想不开。

“贫僧瞧着王爷眉心紧锁，想是不太快活。”那老和尚笑眯眯道，“贫僧帮您破一破可好？”

永王爷原是不信这些江湖神棍，但自己确实不快乐，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且听听这老和尚怎么说。

谁知这老和尚却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玲珑可爱的布老虎，塞到了永王爷手里。

“王爷的心结不是这一日两日系下的。”老和尚意味深长道，“您若是信贫僧，就将这布老虎挂在腰间，过一阵子自有用处。至于今日嘛，王爷不如到城西的南风院瞧瞧。”

永王爷一听就觉得，卧槽，这老家伙有点东西。

南风院是什么地方呢？那可是帝都里头一家专门让男人们亲亲抱抱的青楼。永王爷一贯自诩先锋又风流，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是在里头负责情趣设计，还凭着其间见闻写过一本《南风菊箫录》，内附精品插图无数。只是这些年他从军打仗久了，回来又诸事烦心，竟然忘记了此间还有这么一处风月所。

既然已经重新记起，永王立时就风风火火的去了。

隆冬的南风院比从前还要热闹几分，除了来寻欢作乐的男子，甚至还添了许多窃窃嬉笑的女客。永王爷来到门口时，恰逢一女子鼻血狂流着被抬出来，还神智不清地絮语，说什么“我搞到真的了！“，店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南风院老板见到永王爷，既委屈又高兴，捶了下那人已然变得很宽阔的胸口，道：“冤家！早听说你回京城了，过去这么久，你竟然还记得来！ ”

“哈哈。”永王爷被击的后退了两步，瞧着面前这八尺络腮大汉，干干笑道，“自然是记得的老板你的，只是最近诸事繁忙，现在才抽出空罢了。”

“就你嘴甜！”老板娇羞道，“今天来做什么？是帮我想想绳子怎么捆更有意思，还是新得了什么做玉势的好材料？还是……”他宽厚的手抚上永王爷的肩头，“王爷今日终于想开了，打算破戒开荤了？”

永王爷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都不是。”

老板丢了个白眼：“真没劲。”

“咳。”永王爷干咳一声，“叫两个小倌儿来唱唱曲儿就行了，本王年纪大了，禁不住折腾。”

“王爷年纪大？二十郎当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怎么会呢……啊呀，王爷，您该不会是在军营里放纵多了伤了身，再不能人道……”

“闭嘴！ ”

永王爷忍无可忍道。老板撇了撇嘴，知趣地走开唤小倌儿去了。恰逢此时，两个穿斗篷带兜帽的神秘男子走进店来，带进一地风雪。

“老板，要一雅间。”其中的黑袍男子道，声音听来很是熟悉。

“好嘞。”老板了然笑道，“那请问您二位要什么主题的呢，是激情玫瑰，甜心满屋，还是终极惩罚？小店还有很多道具，可供二位畅意选择哦！ ”

“要……”黑袍男子犹犹豫豫。可还未等他说完，另一位白袍男子便开口了，语气如檐上倒挂的冰凌子。

“听不懂人话吗？”那男子道，“要雅间。”


话落，永王爷登时愣住了。他绝不会听错。

——这不是他的太子哥哥吗？***的，这正人君子也来逛窑子？

永王爷愤愤想着。待到回过神时，他已经悄然猫在了雅间门口，窗纸上的小洞将室内一切透的恰到好处。

“殿下，您之前交代的一切，臣都预备好了。”黑袍男子的兜帽摘了下来，下头是禁军统领的俊脸，“即便是那位骤然发难，殿下也绝不会措手不及。”

“嗯。”太子平静道，“无论如何，多谢统领愿意陪孤破这死局。”

“怎会是死局？”黑袍男子急道，“那位成日疑心深重，莫说是大臣，就是亲生子杀起来也毫不手软，朝中苦其久矣。纵然殿下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他还是不会放过殿下，反倒是奋力一搏才有一线生机……说到底，他眼里只有永王一人罢了。”

“孤明白。”太子道，“孤一人性命不算什么，但将前程托在孤身上的大臣们何辜……”

室内的密谈仍在继续，永王爷的脑中却一片空白。

太子这是要反。

怪不得自己做什么都讨不来人家的好脸色。人家明里暗里可都是要冲着自己和亲爹来的。

永王爷突然更加委屈了。然而再听屋内动静时，里头已是一室旖旎。

“殿下你可知，臣其实，倾慕殿下很久了。”

黑袍男子向前倾身，鼻尖几乎要擦着太子的鼻尖，声音颤抖，“即便前路是死局，臣为了殿下，亦万死不辞……”

永王：“……”

没想到这还是场公私兼顾的密谋。

太子没有迎合，也没有拒绝。他眉头微蹙，小臂撑在蒲团上，领口露出一节白皙的锁骨。看着此情此景，永王爷忽而便觉得口干舌燥，委屈什么的都变成了一股子邪火，从下腹一直冲到了脑瓜顶。

“登徒子！ ”

永王爷大叫，破门而入，“白日宣淫，好不要脸！ ”

可下一秒，他感到脑后一阵钝痛，接着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如果有潜水的还是希望冒个泡qwq

还是希望大家多多冒泡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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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

银雪红灯太平夜， 一骑赤兔踏霰冰。

一出东宫，永王爷便马不停蹄地先去取了兵符，又继续马不停蹄地去了京郊调兵。一切准备停当后，他才终于悄悄回到了王府，稍稍喘一口气。

这期间，他派人去查了今夜在东宫密谈的大臣名单。

果然不出他所料，掺和进太子谋反一事的这些老哥哥，不是大恶，就是巨贪，除了那个禁军统领，几乎没一位好人。简而言之，就是个个死不足惜。

这也印证了永王爷初吻时脑海中烟花般爆炸涌现的猜测——

太子压根儿没真的打算造反。又或者说，他打算造反了，但是压根儿没打算成功。

太子作为本朝工作时间最久的太子，自然不是傻子。在这场谋反计划中，且不谈新君登基后的民心浮动问题，拥有禁军的太子想要成功，最关键的就是要扳倒手握重兵的自己，扣押策反也好，斩杀也好，都是解决之道。可太子偏偏不这么干，既轻轻松松的抓了自己，还要又将这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放出来，这是为什么？

这或许是因为爱。

然而更科学的解释是，太子是要虚晃一枪，给那些罪恶累累在本朝快混不下去的大臣们看，永王已除，造反的时机到了。

如此，太子振臂一呼，禁军涌入宫城，大臣们里应外合，这事儿八成就成了。

但他们想不到的是，永王爷并没有在太子的控制中，而是会率京畿精兵赶来救驾。在武力和数量的绝对压制之下，禁军必然节节溃败，事情的结果也就在预料之中了：那些大奸大恶却一时集不齐证据的大臣们会因造反锒铛入狱，朝廷毒瘤肃清大半……

而太子作为主谋，一定也会被处死。

——他是在拿自己的命算计那些宵小之辈，且没有退路。

如果非要说有退路的话，那就是自己的选择。

永王爷握紧的拳头开始微微发颤。

何必做得如此之绝呢？奸佞可以慢慢去除，他却顶顶珍贵，世上只有这一个啊。

难道……真的像那个禁军小霉怂说的，他亲爹早已容不下太子了，准备让自己做皇帝……

折腾了大半夜，此时天已经快大亮了，新阳腾空而起，将整座帝都的积雪映得金红。永王爷一夜未睡，此刻熬得眼眶发青，但他要时时准备发兵进宫，因为在谋反的大臣看来，绝不能让皇帝因永王被擒而有所警觉，必须要尽早行动。

禁军发动，就在这几时之间了。

但等来等去，去宫门口盯着动静的探子没回来，那个老和尚倒大摇大摆地进了永王书房。

“王爷昨天可好呀？”老和尚乐呵呵，“若贫僧没猜错，王爷见到想见的人了吧。”

永王爷没心情同老和尚闲扯，便道：“王府账房在东头，和尚你自己去讨赏吧，本王还有大事要忙。”

“阿弥陀佛。”老和尚徐徐念，“王爷有什么大事要忙？从前也有个顶厉害的大人物，总说自己有大事，可到头来却并不快活，因为他为了这些大事，就把更重要的东西给丢了。”

永王微微皱眉：“你到底想和本王说什么？”

“王爷低头看看腰间吧。”老和尚笑道，“那只布老虎，不见啦。”

布老虎？

永王爷莫名，但仍向腰间摸去，可那里空荡荡的，那只老和尚昨天要他挂上布老虎，确实没有了。

“丢了……”

永王爷喃喃道，好像哪里蓦然缺了一块儿。

“王爷可没有弄丢。”

老和尚却摇头笑道，“小老虎，不过是去了该去的人那里而已。”

「辛」

永王爷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情。

譬如皇兄们上课他看闲书，譬如皇兄们练武他踢蹴鞠，再譬如皇兄们干站着，皇帝单单带着他去跑马……

永王爷必须承认这些都很爽。但有些时候就没那么爽了。

“你可是王爷，我们怎么敢当你的皇兄啊。”

阳春的柳絮四处飞扬，落在比他高出一截身子加半截大腿的哥哥脸上。那位哥哥撇着嘴，将头发上的柳絮弹下去，“王爷，别来找我们玩了，怪折煞人的，至于您的东西呀，我们也不敢要。快到上课的时辰了，我们哥几个就告退了哈。”

说完，这哥哥就领着剩下的一大群哥哥们，呼啦啦地走了。留下永小王爷一个人，抱着一小箱的金瓜子儿发呆。他也觉得这东西没意思，但是府里的下人都喜欢，于是他就都给拿来了，想分给哥哥们，让哥哥们往后带他一块儿玩。

果然下次还是要拿自个儿喜欢的东西。

永小王爷暗暗想。

可这时，前头的哥哥们却又吵嚷起来。

“你算哪门子的皇子啊李初霁，怎么还跟着我们读书？不是说了让你滚的吗？！ **东西！ ”

“你就是宫女和侍卫生的野种！ 父皇心肠也太好了吧，还要认成自己的孩子。”

“和这野坯子还有什么好讲的啊？浪费口舌，我们走！ ”

“……”

皇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最后还是渐渐安静了下来，乌泱泱地向前走去。可有一个皇子却落了单，初春的阳光将他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照得斑斑驳驳。

片刻，这位皇子弯下腰，把那本被兄弟打落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当他再抬起头时，一张稚嫩张扬的笑脸就绽在了他的面前，那身描金绣银的红锦袍子在晨曦中闪闪发亮。

“哥哥！ ”那笑脸脆生生道，举起了那箱亮瞎人眼的金瓜子，“我都给你，你和我一块玩吧！“

皇子却没有理他，径自走到游廊一侧，摊开书来读。

永小王爷锲而不舍：“哥哥，你看的什么呀？”

皇子不说话，继续沉迷读书。

永小王爷毫不死心：“哥哥，我家里书可多了，你要是喜欢，我明天都给你拿过来！ ”

皇子仍然沉默，书翻了一页。

永小王爷越战越勇，此刻已手脚并用立到了游廊侧的长椅上，探头探脑地往皇子手里的书上瞧。

“一点也不好看，好多字儿。”永小王爷评价道，“哥哥，我家的书里面都有好多图，什么大龙啊，凤凰啊，全都有。最近我还看到了一种书，里头只有画儿，画的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光着身子打架，好带劲儿啊。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两个男孩子打架的那种，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

永小王爷滔滔不绝。那皇子的耳根子却慢慢红了起来，他终于从书本中抬起了头，剪水眸中含了些怒意。

“王府里没有先生吗？”

那皇子低声斥道，“你天天都学得些什么东西！ ”

永小王爷“哇哦”了一声，完全没意识到面前之人已经生气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位哥哥的声音好好听啊！”。

下一秒，他就激动得跳了起来，接着便一个站立不稳，跌进了哥哥的怀里。

这一跌，永小王爷就尝到了甜头。

他的哥哥虽然眉头紧锁，面色如霜，但还是紧紧地抱着他，没叫他摔个屁股蹲儿。

可那本书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不仅再次掉在了地上，还被他圆滚滚的身体扯得碎成了两半。

皇子没说什么。他将永小王爷放下来后，便再次把那本书捡了起来，轻轻拂去上面的灰，揣进了怀里。然后，转身走掉了。

永小王爷呆呆地看着哥哥的背影，非常罕见地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这个哥哥是谁？那本书叫什么啊？”

良久，永小王爷对身边的下人道。

“回王爷的话，那位是十三皇子李初霁。”王府下人恭恭敬敬应。

“他手里的书，叫品花宝鉴。”

永小王爷不懂装懂的“哦”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回王府去了。隔天，他就拉了一车的《品花宝鉴》进宫，说是要给十三哥哥做赔礼。

没成想十三皇子的脸却比原先更冷了。

“滚。”

十三皇子怒道，拂袖而去。

留下永小王爷对着一车子书，摸不着头脑。

「壬」

不过永小王爷一直都是一个越挫越勇的好孩子。

反正他用不着去书房念书，十三皇子也去不了书房念书，两个人总能凑到一块堆儿。开始时十三皇子还偶尔要瞪小王爷一两眼，后来也被这狗屁膏药弄得没了脾气，全当是身边没这号人。

永小王爷乐得自在。他本就没打算如何，只不过是喜欢这位哥哥，总想在人家一处呆着而已。哥哥看书，他就自己干点别的，有时扑扑蝴蝶，有时乱打套拳。王府里哪日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他便乐颠颠地全拿到宫里来给哥哥。先头十三皇子还板着脸一点儿不动，可渐渐也就没那么客气了，甚至有一次永小王爷向他夸耀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而将诗背得颠三倒四时，他还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永小王爷为此很是得意，接连背了好几天的诗。十三皇子终于嫌他聒噪，无奈之下，问永小王爷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

永小王爷当然愿意，可转念一想，又小心翼翼问：“我们看什么书啊？是其他哥哥们念的之来乎去的四书五经吗？那些好没意思啊。”

“那些我都看过。”十三皇子淡淡道，眸中却有些小骄傲，“也不是没意思。不过世上有趣的书千千万万，我可以带你看些别的。”

“真的？！”永小王爷的眼睛闪闪发光，扭捏了一下，又真诚发问了：

“十三哥哥，那品花宝鉴是四书五经里的吗？”

十三皇子闻言不由闭了闭眼，低声警告：“不许再提那本书！”

无论如何，永小王爷和十三皇子的关系确实一天一天亲昵起来，且在这个过程中，永小王爷完成了从混世魔王到故事大王的蜕变，不管是明面上的王府下人，还是暗中观察的皇帝，都很欣慰。

如果不出那件事就好了。

永王爷想。如果没有那件事就好了。

转眼就到了乾赐五年的夏天，蝉鸣阵阵，泉水声声。一向固执的皇帝不知道听了哪位大臣的婉转劝说，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幺儿过于宠爱，而对其他皇子们过于严苛，竟然罕见下旨让御绣房赶制一批用作腰饰的布老虎，给儿子们当礼物。

布老虎很可爱，玲玲珑珑的一小只，外绣金线坠珠玉，内充丝棉并香草，皇子们都爱不释手。

自然，永小王爷是没有的，一来他不是皇子，二来此举本就是为了安抚皇子们的心。不过他也不在乎，莫说是布老虎，就是金老虎银老虎，只要想要，他的亲亲皇帝爹都能给他弄来。

但他很在意他的十三哥哥有没有。

他很在意，为什么他的十三哥哥没有，而十六皇子李初霖却有两只。

“我为什么有两只？”

火烧云漫了满天，太阳将落，酷暑却仍然缠人。被拽到僻静处的李初霖随手抛着那两只布老虎，如是反问道。顿了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蹲在永小王爷面前，幽幽笑了起来，“因为李初霁和你一样，不配有父皇赏赐的东西。他算个什么皇子，下\贱的宫女生的，却要养在我母妃宫里，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我拿他一只老虎，不，是拿我自己的老虎，本来就应当应分。”

“你胡说！”

永小王爷嚷嚷着，跳起来去够那只被李初霖举得高高的老虎，“你给我！我要老虎！我要老虎！”

“你要我就给你？凭什么？”十六皇子不满永小王爷之嚣张久矣，“我也想要父皇陪我，我怎么没有？”

永小王爷也说不上来十六皇子怎么没有，但他从来都是被捧在掌心的那一个，要什么有什么，从来没吃过亏；更何况他抢这只老虎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李初霁。

如此，二人互不相让，很快便撕打在一起。永小王爷比李初霖年幼五岁，显然不是其对手，用不上三拳两脚，便败下阵来。

李初霖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留下永小王爷趴在地上咬牙切齿。他身上挂了彩，哪儿都有点疼，泪花在眼眶里头打转儿，却怎么都不肯掉下来。

很快，到处寻永小王爷的下人们便赶到了，一并来的还有十三皇子。永小王爷原本就不爱哭，一见十三哥哥，慌忙又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作出一副混世魔王的样子。

“祖宗，如何搞成这副样子！叫皇上看见可怎么好！”

下人们纷纷上前，理衣摆的理衣摆，拍袖子的拍袖子。永小王爷却把头一偏，道：“看见就看见！本王自己和十六皇兄打架，和你们不相干，皇伯伯也不会罚你们的。”

下人们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接着帮小祖宗拾掇。倒是十三皇子略略皱眉，道：“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永小王爷极不乐意，“我没有！”

“那为何打架？”

“我……”

永小王爷本想说自己是要帮面前之人把布老虎抢回来，可转念一想，他不但没把布老虎拿到手，还被人家修理了一顿，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于是他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嘀咕道：

“凭什么十六皇兄有两个小老虎。”

“我也想要小老虎。”

永小王爷本以为十三哥哥要继续冷着脸骂他的，因此仍然别着脑袋。可等来等去，那人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半是嫌弃地问：

“很想要？”

“嗯……”

其实他并不是很想要，不过是顺着形势，嘴上那么一哼哼而已。但十三皇子却没有领会到这层意思。他当真了。

“好。”

停了停，十三皇子道，脸上难得有了些许笑意，“明天还到这里来，我送你小老虎。”

我今夜可以完结吗！！！
请上天赐予我力量吧！！！！

「癸」

再来一次。要是再来一次，他永远不会再说要小老虎这种话了。

永王爷如是想，胸口生疼。

然而当时的永小王爷却只感到爆炸开心。他确实没很想要小老虎，可如果十三哥哥能送给他一只，他就可以把这只小老虎再送回给十三哥哥，这样的话，别的皇兄有的，十三哥哥就也有了！

他完全没想过十三哥哥该从哪里把这只小老虎弄来。

他是会向李初霖低三下四的求吗？还是像自己一样直接去抢？即便他真的可以拿到，那之后呢？开罪了李初霖，他又该如何在人家母妃的宫中立足呢……

永小王爷没考虑过；而永王爷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唯一清楚的是，李初霁真的拿到了布老虎。

那天是夏至了。傍晚，彩霞很好看。

永小王爷比往常还要轻松很多倍地甩掉了身边的下人，独个儿跑到了约定的地方。此处很偏，杂草灌木长得快和他一边儿高，最近的宫殿离这儿还有几十丈，远远的只能看到几层琉璃瓦。

所以，大火着起来的时候，无人来救他。

其实那火也不是很高，偏偏他个头太小了，怎么也冲不出去，仿佛周围一圈皆是烈焰铸的铁壁铜墙。随之迫近的还有热浪浓烟，逼得人透气不过来。

很快，他就要昏倒了。

可就在将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人撞开了那堵熊熊燃烧的火墙，义无反顾地，向他冲来。

“如意！”

那人嘶吼着，声音发颤，藏青的衣摆上遍开红莲。可他根本来不及将身上的火扑灭，便迅速将困在火里的小娃娃高高抱起，向烈焰外奔去。

永小王爷迷迷糊糊地撑着眼皮，看见心心念念的小老虎就藏在身侧的衣饪里，正眯着眼冲着他笑。

他觉得这个小老虎真是天下第一好看。

“小老虎。”

永小王爷声音微弱，抬起胳膊，将布老虎攥进小手里，又吃力地高高举到还在向火场外奔跑的李初霁唇边。

“给……给哥哥。”

他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接着便有什么又湿又热的东西滴在了他的手上。他抬头，从迢迢银汉和重重火光间，看见了哥哥淤青的嘴角和泛红的眼眶。

“谁稀罕这破东西！”

他的十三哥哥咬牙道，泪水大滴地溢出，似是寒冰终于消解，春汛磅礴而来，“自以为是……自以为是！”

永小王爷却再没有力气说出旁的话了。

他最后冲着李初霁轻轻笑了一下，便昏死过去。那只被高高举起的小老虎，亦随着他无力垂下的手，被甩进荒草从里，不知所踪。

这之后，永小王爷大病一场，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昏睡中，他隐约听到了皇帝勃然大怒，呵斥十六皇子的声音。那些斥骂嘈杂纷乱，夹杂着十六皇子说自己不是故意放火的狡辩，以及贵妃娘娘为自己儿子求情的哭诉。好容易这些声音都弱了，皇帝又坐到了他的床头，一面叹息，一面摸着他的小脑瓜。

“是爹对不住你呀。”皇帝道，“把你捧得那么高，却没法保证你不摔下来，反倒遭人嫉恨，要害你性命。”

顿了顿，皇帝似是转向了另一侧，淡淡道：

“朕要谢谢你，救了如意。”

“儿臣不敢。”

有人清清冷冷应，只是声音听来已十分虚弱。

“不敢？”皇帝嗤笑一声，“朕看你是很敢呐。脚趾烧得见骨，又挨了二十杖，不回去好好歇息，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没有作声。皇帝便继续道：“朕本以为你能护得好如意，便未曾干预过你们两人的事情。没成想，他此番差点葬身火海，竟然就是为了送你那么一只布老虎。”

“没有任何人可以因为任何事伤害如意。”

“他是朕的儿子，更是平安的儿子！”

皇帝的怒意仿佛已经到了极点，只是强忍着没有爆发。他从床榻上站起身来，缓缓向前踱了几步，最后似乎在那跪着的人身旁定住了。

“你和朕年轻的时候很像。”

良久，皇帝幽幽道，“朕看着你，就像是看着从前的自己。”

“你知道，朕是怎么一步一步，爬上那把龙椅的吧。”

“儿臣惶恐。”

那人沙哑道，却不卑不亢。

“朕利用了朕最爱，也是最爱朕的人。”皇帝道，“朕利用了他对朕的信任。朕骗他，朕不想再当上上代的永王李长照的傀儡，朕不想再做皇帝……朕说李长照就快要杀掉朕取而代之了，朕不想死，朕只想和他远走高飞。”

“可是朕骗了他。”

“他是李长照的独子，朕却当着他的面，把李长照刺死了。”

“朕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

“朕总是梦见他。”

“朕很后悔……朕好后悔！”

皇帝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可突然之间，四周便骤得静了下来，皇帝不再说话，空气中只有烛火燃烧的“吡啵”声。

“儿臣从不做后悔之事。”

半晌，跪在地上的人低声道，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儿臣明白了。”

“明白便好。”

皇帝微微叹息，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别再接近如意，他也不会再常常进宫。你究竟为何接近如意，喜爱也好，利用也罢，只有你自己一人心里最清楚。你是聪明的，懂得剖白无益，毕竟朕只知道，你身上流着和朕一样的血。”

“朕已经失去平安了。”

“朕不能再失去如意。”

……
……

往事如潮，纷至沓来，永王爷只觉得从灵台至五脏都疼痛欲裂，再回过神时，已是泪流满面。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双手合十的老和尚，喃喃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不记得了，为什么我全都不记得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轻叹一声，“是贫僧做的，贫僧为王爷颂了七天七夜的大忘咒。”

“你？”

永王爷既惊且怒，“你凭什么？！”

“也不凭什么，王爷息怒。”老和尚苦笑道，“贫僧和皇上，都只是自以为是罢了。不仅皇上觉得太子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贫僧也觉得像极了，贫僧实在不放心，很怕当年的惨剧再次上演，故认为王爷和太子不适合继续相处。但如今看来，却是错了，大错特错……”

永王爷很快便抓到了此话中的不妥之处，心中一动，道：“你一个和尚，又怎知太子和皇上年轻时一样？”

“难不成……”

“是。”

老和尚太息道，双手合十，向永王爷微微附身行礼，“贫僧未出家时，名唤李平安，乃摄政永王李长照独子。”

永王爷闻言略愣了一下，旋即摇头叹道：“果然……”顿了顿，又走下阶来，扶住了老和尚，嘴唇翕动一阵，终是将那两个字说出了口：

“父王……”

老和尚却向后退了一步：

“王爷不必如此，贫僧遁入空门已数十载了。更何况，贫僧和王爷的父子缘分，本就是皇上强加的。王爷的生身父亲还在皇城中坐着呢。”

“是……”

永王爷不知怎的，便有些失落，将手缓缓放了下来。老和尚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道：

“王爷且去罢。在宫门口听消息的探子在往回赶了，禁军已然发动，皇帝却留有后手，能否保太子的性命，全在王爷一人了。”

「终」

永王爷跨上了他的赤兔马，像归来京城时一般飞驰而去，左手身后随着浩荡银甲。

旭日东升，皇城巍峨，朱漆金钉的大门已被撞得半敞，里头却无甚动静。猎猎朔风刮来，雪粒狂卷，一地肃杀。

“禀王爷！”

一副将快步跑来，在赤兔马前跪下，“腾蛟、纳海二营已将皇城包围，朝凰、啸麟二营已在门前集结完毕。请王爷示下！”

永王爷却翻身下马，将豁云戟握在手中，道：“全军暂且不动，本王要先进去看看。”

“王爷不可！”

那副将急道，“里面情形尚不明朗，王爷若是……”

“去/他/娘的不明朗！”

永王爷道，睨了那跪在地上的副将一眼，“本王看你是在京城闲了一年，骨头都闲散了！本王匪寨敌穴都孤身闯过，如今皇城里呆的是本王的父兄，本王还能丢了性命不成？”

那副将唯唯诺诺：“是……”

“起来吧！”永王爷轻轻踢了那副将一脚，道，“待会儿若是听见里头接了刀兵，你就带着弟兄们冲进去，务必护好皇上和太子安全，他们两个但凡有一点损伤，你便提头来见罢！”

“可是王爷，我们不是来护驾的吗？”副将小声疑道，“太子拥禁军谋逆，何必……”

“你才谋逆！”

永王爷瞪着眼睛喝道，“你全家谋逆，我哥都不可能谋逆！”唬得那副将连连称是。

永王爷红袍明铠，一人一戟，踏入了皇城。

天青朗朗的，将重重朱墙金瓦的殿宇都烘得庞然。汉白玉砌的广场中央，瑟缩的玄甲禁军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似是不战而降。而这周围则环着无数金盔持弩的兵士，仿佛一声令下，便要放箭将叛军统统射杀。

这是戍守祖地的三万金鹏卫。

永王爷暗暗心惊。

皇上大抵早就料到了有今日，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调回了帝都。

禁军已然投降。那么……太子呢？

永王爷不敢再多想，握戟的手中渐渐渗出冷汗，但仍然一步一步向前踏去，直到金鹏卫统领大喝一声，道：

“来者何人？！吾等奉命捉拿太子等反贼一党，无关人等，速速退去！”

永王爷道：“我乃永王李如意，带兵救驾来迟，烦请统领通报一声！”

那统领闻言，面上露出了些慌乱之色，但仍强装镇定道：“陛下受惊，正在歇息，吩咐我等，无论何人，都不能见！”

永王爷见状，知事有蹊跷，遂继续持戟，大步流星。那统领便恼了，吼道：

“无令持械入宫乃是死罪！李如意，你要抗旨吗？！”

永王爷不为所动：“本王要见陛下！”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金鹏卫统领显然有些急了，“你可知谋逆是什么下场？！你也要像太子一样吗？”

永王爷闻言站住了。
永王爷缓缓看向金鹏卫统领，眸中是从未有过的阴沉狠戾，握戟的手上青筋暴起。

“太子在哪？”

他一字一顿道，“太子，在哪？！”

那统领满以为永王爷被骇住了，不由轻蔑一笑，对身后的几排金鹏卫挥了挥手，道：“让开，给他看看，乱臣贼子是个什么下场。”

那些金鹏卫便都纷纷散去，露出后面的刑架来。只见李初霁衣衫残破，鲜血淋漓，手上如刺猬般布着穿指而过的长钉，琵琶骨亦用铁索生生穿了过去，整个人凭此悬在大殿梁上，唯有踮脚才能稍稍着地。

偏偏那双足的脚趾，曾因为烧伤而扭曲见骨，稍稍用力，便要折断。

“不要看我们的人下手狠。”那统领洋洋得意道，甚至上前抬起了昏死之人的下巴，“不这样，怎么才能逼问出谋反同党的名单呢？说来好笑，按照其他逆臣供词，永王爷昨夜就已经被悄悄杀掉了，现在此处又冒出个永王爷，想来是个冒牌货了……”

他喋喋不休着，丝毫没有注意永王爷目眦欲裂的表情。

但他很快感受到了那人身上杀天灭地的气息。

“别碰他。”

持戟之人沉声道。

“我叫你别碰他！”

持戟之人声音骤然拔高，双目猩红，嘶吼若啸林猛虎。在场的金鹏卫见状竟都瑟瑟发抖，不住向后倒退着。这时，大殿中却迈出一锦衣玉服的青年来。他手握一卷圣旨，向金鹏卫统领走去，边走边皱眉道：

“不过是拿个禅位诏书的时间，外头竟如此吵吵闹闹，果然都是废……”

但话还未说完，他便愣住了。

“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青年指着广场中央的李如意，颤颤巍巍道，“李如意！你不是被李初霁杀了吗？！你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

永王爷冷笑喝道，一步一步向前迫近，修罗般的眼神直压的人胆寒。有四五金鹏卫被强逼着上前阻拦，却被他一戟一个，尽挑死在汉白玉阶上。

“怎么办，怎么办啊，十六殿下！”

那金鹏卫统领见大事不妙，慌乱地扯住李初霖的衣袖，“不是说他死了吗？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他手里可是有八万精兵，我们，我们……”

“**！都是**！”李初霖恶狠狠道，甩开了统领，四下看了两眼被唬得连连后退的金鹏卫，急急下令，“还愣着干嘛！快放箭！射死他！射死他！他死了，他的兵就群龙无首，快！”

金鹏卫闻言，立时强打起精神，预备搭弩放箭。永王爷却毫无退意，一面仍将戟舞如银光，一面怒极而笑道：

“禁军听令！即刻摆金钟阵挡御流箭，再吼个‘杀’字给皇城外的八万弟兄们听听！我李如意以项上人头作保，奋勇杀敌者，谋逆罪除，爵升三阶！”

禁军闻言，如获大赦，立时拾枪持盾，摆金钟阵将永王爷团团护在其中。密密流箭虽如雨而下，可能射向永王爷的却少了近八成。

“杀！杀！杀！”

禁军之阵固若金汤，吼声亦撼天动地。

城外的永王属军闻声，立刻破门长驱直入，银甲碰撞之声轰轰如惊天炸雷。见玄甲禁军护着王爷，属军副将马上明白了局势，下令道：“同玄甲军一道保护王爷，主攻金甲军弓箭手，寻得陛下与太子殿下者，速速来报，赏银千两！”

“是！”

银甲军齐齐高声应道，接着便冲杀进混战中。与戍守祖地的太平兵不同，银甲军大多随永王爷从边疆沙场浴血而来，一招一式都透着干脆狠厉，金鹏卫不敌，被冲得七零八落，接着便掉了脑袋。原本雪白的汉白玉广场，很快便横尸无数，殷红浓稠的鲜血从长阶一直流到了青砖甬道上。

阳光刺目地耀下来，所及之处，尽是血迹斑斑的金甲。

“怎么……怎么会这样……”

十六皇子看着惨淡的战局，茫然道，“明明……明明李如意已经死了，父皇也一夜之间成了痴呆，我手里握有金鹏卫，还拿到了玉玺……我该当皇帝，我该当皇帝了啊……”

“你该当皇帝？”

从战局中脱身的永王爷疾步迈上大殿的台阶，锋利的戟刃上浸着鲜红。可那金鹏卫统领到了这一刻，却忽然明白了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痛快地死在永王爷手里，又上前缠斗起来。永王爷于是提戟来挡，边挡边嗤笑道：

“李初霖，你也配？”

“不……不！”李初霖却像疯了一样摇头，“就是因为你！就是你！你已经死了对吗？你是恶鬼吧？从小，父皇的眼里就只有你！只有你，才是他的儿子！而我们只不过是他泄欲的产物罢了，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连我们独有的一只布老虎，你都要抢？他不立后，我母亲是贵妃，我是他最尊贵的儿子，可我，我其实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李初霖又笑又哭，突然又恶狠狠地抬起头，“为什么，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没有烧死你？“

停了停，他似是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因为他！是因为他！是因为李初霁！”

“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李初霖道，踉踉跄跄地向身后的太子跑去。永王爷此时终于将那统领挑死在一旁，却见李初霖如巅如狂奔太子而去，不由又急又怒，手中长戟飞刺而出，直戳进了那人的后心窝。

李初霖的手还向前伸着，身子却直僵僵地扑在了地上。

“李如意……”

他最后嘶哑道，口中吐出一堆血沫，便再没了声息。

永王爷大口喘着粗气，拔出了插在李初霖身上的豁云戟，拖在地上，一步一晃地向太子走去。

他听不见身后兵刃的铿锵声，也听不见三军的喊杀声。

他的世界里此刻只有李初霁。

这人怎么会伤成这样呢？他想。新伤也有，旧伤也有，烧焦断裂的脚趾，扎满了铁签的手，好多血。

他不敢碰他。

他甚至想问，他还活着吗。

可是他不敢问，他更不晓得该去问谁。

“哥哥……”

他颤颤地开了口，手指沾到了那人毫无血色的脸，“哥哥，你看看我，我是如意，我是如意呀……哥哥，我都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那人却不回答，只有些微弱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抚在他的指尖。可就为了这一点点的气息，永王爷便欣喜若狂，慌忙擦了把眼泪，提起手中的戟，将铁索斩断，将他的哥哥小心翼翼地抱进了怀里。

一如十几年前，在那场大火中，他的哥哥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一样。

而当初那只被高高举起的小老虎，就挂在哥哥的腰间，正安安静静地冲着他笑。

他突然就明白了哥哥说“自以为是”时的心情。

“你也很自以为是啊，哥哥……”

永王爷轻声道。

话落，他怀里的人却朦朦胧胧地微睁了眼睛。

他望着已经长大了的弟弟，两三秒，没有再皱眉，也没有再嫌弃。

而是慢慢，慢慢地笑了起来，如春风忽盛，百花骤开。

“小老虎，哥哥拿到了哦。”

他这么说。

「尾」

永王属军的战力很强，肃清叛军不过需要一个早晨。

但剩下的事情，对永王爷而言，就没那么简单了。

首先是皇帝真的得了痴呆，且是一夜之间，忽然痴呆。金鹏卫本来是他调来留作后手的，没成想他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脑子不转了，倒被十六皇子钻了空子，差点就要让他篡位成功。如今虽然十六皇子没有成功，但朝政也是真的无人做主了。大臣们商量来商量去，主要是考虑到了手握重兵的永王爷和太子结党营私昭然已揭的问题，一致同意让皇帝禅位，太子即位，好让太东国祚，顺利绵延。

但如此，第二个问题就又来了。

太子重伤，一时半刻地是处理不了朝政

那么朝政应该让谁处理呢？

大家的目光一致投到了永王爷的身上。

“我真的不会批折子……”

深更半夜，蜡炬马上成灰，永王爷拿着根儿朱笔晃来晃去，第一百零一次哀叹自己命运多舛。而床上的太子，不，如今已经是皇帝，却安闲地翻着书，惬意无比。片刻，皇帝挑了眉，看向仍在躁动的王爷，淡淡道：

“小时候朕领你看了那么多书，不知都看到哪里去了。”

“什么书？”

永王爷反问道，理直气壮，“是品花宝鉴吗？”

“咳。”

皇帝低低咳了一声，仍旧埋头去看书，“给你讲了那么多，好的记不住，这个倒是记得牢。”

永王爷“嘿嘿“道：“毕竟是开蒙之书，肯定印象深刻。”

说着，他连折子也不批了，直接丢在一边，蹭到了皇帝身侧，狗腿兮兮道：“说来也都是陛下这个头开的好啊，我后来对男男之情特别专精，那南风院你知道吧，原来里头什么都没有，就几个小倌跟个木头一样站着拉客，后来我一去，大刀阔斧一顿改革，从卧房设计到各种姿势，我都参与了，你看看人家现在多红火……”

“滚。”

皇帝道，耳根子却红了，“批你的折子，别耽误朕看书。”

永王爷却赖着不走，像只大狗般在皇帝身上嗅来嗅去，最后停在手边，将那人修长的指轻轻含在嘴里。

“哥哥。”

永王爷轻声道，舌头抵在皇帝指尖的疤上，细细舔舐，面上则笑得流里流气，“我可会了。”

皇帝觉得指尖一阵酥麻，竟是一直传到了胸口。他不得不将书放下，佯装严肃道：“你会什么，连个折子都……”

可话说到一半，就被那人炙热的吻封住了。

“我会这样……”

永王爷的舌尖勾着自家哥哥的唇角，一边描摹，一边低声魅惑；可下一秒，他便又撬开了他的牙关，长驱直入，抵死缠绵。

“我还会这样。”

吻毕，永小王爷附在哥哥的耳侧，勾唇笑道，温热的气息徐徐喷在那人颈间。他听见了哥哥略微急促的喘息，那里似乎也慢慢支起了小帐篷。

“好了，陛下。”

情到浓时，永王爷却站直了身子，施施然道，“陛下的伤还没好，臣也该去批折子了。”

皇帝却面色绯红。他又低低咳了一声，将身侧的书拿到手里，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翻了起来。胡乱翻了几十页，他却听见坐在桌上批折子的人轻轻笑出了声。

“总有一天。”

笑毕，那人盯着自己，促狭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听到陛下亲自说——”

“好弟弟，求求你，你最会了！”

……
……

新帝和永王的关系好到睡一张床，连裤子有时候都穿一条，君臣和睦，文武兼备，太东一片欣欣向荣。

可老皇帝的痴症却越来越严重了。

他不再认识自己的文武大臣，不再认识自己的儿子，连原来唯一认识的如意，最近也不大搭理的。

每见到一个人，他只会问：“你认识平安吗？你知道平安去哪了吗？”

如此，过了许久，当春天再一次来到皇城时，老和尚也终于再一次踏入了宫门。

“是平安！”

老皇帝指着老和尚道，浑浊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是平安回来了！”

“是啊。”老和尚笑道，眼泪却落下来，“是弟弟我回来了，叫哥哥等了好久，真是罪过。”

老皇帝却没在意这些话。他从躺了很久的榻子上站起，突然变得像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一样眉眼飞扬。他很神气地拉住老和尚的手，说：“哎呀，平安，你怎么剃头了，真丑！不过朕也不计较，我们下午一块儿去骑马吧，好不好？”

“好。”老和尚应，“我们骑小半天，从下午一直骑到天黑，我爹来找，咱们也不回家。”

“是呀！不回家！”

老皇帝很快活地笑起来，向门外跑去，一面跑，一面还远远地喊，“平安！朕先去牵马啦！你快点来啊！”

“哎！”

老和尚亦跟着快活地应，可一回头，已是泪眼婆娑。

“贫僧想带他走了。”

瞧着老皇帝已经没了踪影，老和尚对皇帝和永王爷如是道，“请陛下恩准，让贫僧带他走吧……”

“父王这是哪里的话。”永王爷道，“其实，如若父王愿意留在宫里，孩儿和陛下都很愿意为您二位颐养天年，只是不知……”

“不必啦。”

老和尚摇头道，“这宫里有什么好呢，对我对他都是伤心之地罢了。如今，在这世上，他只剩下我一个，我也早就只剩了他一个，不过是年轻的时候执念太深，想不开而已……”

永王爷和皇帝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更何况，贫僧总觉得，贫僧的爹还尚在人世。”顿了顿，老和尚悠悠叹道，“且不说他是那样一个英雄的人物，只是说前几日，贫僧去过他的坟祭扫，却发现……他的坟，是空的。”

“空的？”

永王爷疑道，“怎么会……”

“是啊。”老和尚摇了摇头，“不管啦，贫僧老了，只盼着能带着思柯皇兄多游山玩水一阵便足矣。剩下的，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平安！我们走啦！”

这时，宫门外远远传来了老皇帝的呼喊声，一朵桃花随之飘进屋内，恰落在老和尚的戒疤上。老和尚将那桃花拿下来，放在掌心，端详一阵，笑道：

“还挺好看的。”

说着便迈出了宫门，边走，边对屋内的两个孩子挥了挥手：

“预祝一切，平安无事！”

然后，就慢慢消失在了春光烂漫间。

我出狱了！！！！

让我看看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