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佛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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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1-22 04:16:00 更新时间:2019-05-02 16:38:59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接上】
这是檀旃来到人界的第三天,清晨时分,檀旃便提议着二人再出去转转,青佛本想说不去,无心一瞥却看见了檀旃那双饱含殷切的眸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便停滞不前了。
白日日光太足,城里的人大多还需要忙活家中的活动,会上便不如夜里热闹了。
檀旃兴趣不减,拉拽着青佛的手四处转悠。这一次不是瞎转,檀旃有意识地想挑一个小玩意儿送给青佛让他贴身带着——也许最终掏银子的不是自己,却好歹是一片心意。
棉花糖,不行;泥人,不行;彩绘,不行;木雕……木雕。“这个好!”檀旃拿起一个木雕小像递到青佛面前,“可还喜欢?”
青佛并不接,将目光从远处收回,缓缓点了点头。
一旁的老者捋着他那花白长须笑眯眯道:“小公子真有眼光,这木雕绝技乃是家传绝活,再看看这木头,可是上好的沉香,千年不腐。小公子若是喜欢,老朽可依着小公子的形貌现雕一个。”
“这……”檀旃很想要一个,可是能用“上好”修饰的东西,都很贵吧?
檀旃拿不定主意。
老者颇有眼力,接着道:“瞧着两位公子面善,像是老相识,便算公子二两银子一个。”
檀旃咬咬牙,终于抬头看向青佛,小声地问:“我可不可以,要两个?”
檀旃这般小心翼翼,青佛有些不习惯,目光在老者的摊位上转了一圈,方道:“想要几个同老人家说一声便是。”说罢又揉了揉檀旃的脑袋。
“两个,”檀旃摇摇头,然后对老者道,“我要两个,一个他,”檀旃指了下青佛,又指指自己,“一个我。”
“好嘞!”老者从一旁的布兜里摸出两块木头,转着刀开始现刻。
两人都专注于老者的刀法,眼珠子一转不转。檀旃是赞叹老者垂垂老矣刀功却是巧妙,让人佩服;青佛眼睛盯着,心思不在这上面,没人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两块木头,一个青佛,青丝披散,微垂着头,手中捏一串佛珠,若低喃细语;一个檀旃,乌发高束,昂首挺胸,凌然阔步,似包容天下万物。
檀旃接过木头后可谓是爱不释手,反反复复打量许多次。“檀旃”拽在手里,将“青佛”递给了老者,檀旃道:“还要麻烦老人家再给我刻上文字。”
“何字?”
“檀旃。”檀旃比划了下,道,“就刻在珠子上吧。”
“刻在佛珠上不显庄重,也失了对佛的敬意,刻在指尖可好?”
“这……也好。”
后来檀旃又遇见了老者,老者对他说,他在“青佛”的心上也留下了两个字。可惜,肉体包裹,衣裳覆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10、
那个“青佛”自然是给了本人的,檀旃用隐藏了一半的认真对青佛威胁道:“永远贴身带着。”
青佛捏着小像细看,像是在鉴赏,又像是在挑剔,闻言抬头对着檀旃笑道:“这是自然。”
檀旃满意地昂了昂下巴。他只当这是承诺,不当它是一笑而过的戏言。这是不是一句空话,三世过后,直到檀旃不愿再化作人身,他也没有真正得到求证。
而青佛的关注点依旧在今日外出时看到的布告上。
明日午时,江洋大盗……予以斩首示众之刑。
斩首属于杀人的范畴。
“方才青佛便一直心不在焉。”檀旃的手在青佛眼前晃悠了两下,同时独属于少年嘶哑却富有情感的嗓音在青佛耳边响起,“可是我招了你生气?”
“不是,”青佛一把抓住檀旃作乱的手,“没有。”食指抵住檀旃的唇,青佛道,“将来你可有何打算?”
檀旃脸上荡开了笑容,真切明朗:“我想和你吃遍人间美味,走遍天下名川山河。”
青佛挑眉问:“人间美味……包括肉?”
“不,不吃。”檀旃连连摆手,抿唇思索了片刻,又道:“即便从未尝过它的滋味,我也不追求沾染上它的气息。”
虽然在檀旃的认知里,青佛讲道修佛不惹荤腥,但他这话也并非是为了取悦,而是发自真心。他吃不得肉,也不愿吃肉。
青佛听了他的话却是又一次展了颜:“若是有机会,自当作陪。”那笑容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实意,便只有说话者本人才知道了。
“用膳吧。”
檀旃来到凡尘的第四天。
早上依旧起不了床,在人界睡了第三个天昏地暗。正午已过,檀旃摸着空荡荡的肚皮,疑惑着为什么青佛还不回来。
“青佛不在,空落落的可不止是肚子……”檀旃嘟囔一句,起身系好衣裳穿了鞋,出门时经过方桌才瞥见茶壶下压了一张字条,字条旁边放着一个锦袋。
“袋里还有些银子,若是饿了便自己去买些吃食。——青佛”
檀旃未作他想,连银待纸一并揣进了怀里。等他下了楼,才发现往日人多热闹的客栈今日却是无比冷清,放眼望去,只有掌柜一个人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
【10←未完】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接上】
“小公子睡得这般香甜,怕是还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何事吧?”掌柜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檀旃,又迅速收了目光,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账本,极好地掩饰了眸中的精光。“外头可是在杀人呐。”
“杀人?”檀旃心中一跳,想着这事与他无关,但又忍不住问,“哪里杀人?杀什么人?为什么杀人?”
“杀人自然是在菜市场杀,那儿人多。杀的人嘛,便是前不久落了网的江洋大盗;为什么杀人……官府杀人自然有他正大光明的理由。”一一回答了檀旃的问题之后,掌柜状似无意般感叹了句,“方才小二跑回来说,有个住咱店里的公子去劝说那衙役大人饶了那三个人的性命,哎哟喂,这怎么可能嘛,那些魔头死一万次都不足惜,谁会放了他们再令其为祸百姓……小公子你要去哪儿?”
后面掌柜还喊了什么檀旃已经听不清了,他几乎是含着泪奔到了掌柜口中的菜市场。
人群渐散,低声的交谈伴着一丝丝的血气飘进了檀旃的心里。
“那公子真是硬脾气。”
“不能杀生不能杀生,也只是说说好听。”
“逞能不成,反把自个儿的性命也撂那儿了。”
“那官差也是真狠心,鞭子打得……鞭鞭入骨啊……”
人们议论着,只当做笑料。
瓢泼大雨倾盆而至,人们才忙不迭四处逃窜。
檀旃迈着蹒跚的步子踏上那行刑场地,上头的血迹已经被来势猛烈的雨水冲淡,看不清也分不出里头是否留存有青佛的痕迹……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伪善!什么见不得杀生,说得好听……你阻止得了什么?啊——!”
震耳的雷声裹挟着惨白的闪电将少年的吼叫吞噬殆尽。轻颤的双膝撑不住沉甸甸的脑子和心脏,“扑通”一声,溅起一滩泥水,还有几丝属于檀旃的血。
吾佛说——
饶是罪孽深重,旁人也不可任意决其生死,不然,这与那罪孽深重者又有何区别。救人,罚人,育人,都应当以度化为根本,唯有潜心劝诫,方得万人生存。
眼泪能够洗去眼中肮脏与污浊,当檀旃第一次感受到身上的暖意而睁开眼时,他仿佛看见了眼前有万丈光芒。这光芒将他包裹其中,使他僵硬的躯体渐趋放松柔软。然而时间一久,这暖意却令他连眼皮也撑不住,慢慢陷入了沉睡。
“青佛……青佛——”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第一世,旃檀在人世只待了三天,完完整整的三天。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咯咯咯咯咯咯咯看完了就来踩一踩啊。
…我…我一个人发文很尴尬的。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第二世
第二世,我是战无不胜的本国将军,你是雄才伟略的敌国皇子。另外,我还是叛徒。
1、
大殿堂金碧辉煌庄严肃穆,佛的金身巨像立于莲座之后,目视远方,似乎将世间万物都尽收于眼内。双手掌心朝上相交叠,置于腹前,像是包容一切。面上的淡笑是最能令人展颜舒心的良药。
在檀旃迷迷糊糊、懵懂半醒之时,便听见了殿堂内有人在轻声交谈的声音,缥缈无依,不真切,抓不住。
“醒了便莫要赖床。”
好熟悉的声音……
“青佛——!”
檀旃满怀希冀地睁开眼,却只看见一抹明黄。
一个声音问道:“青佛?”
檀旃“嗯”了一声。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心中却直觉对方情绪有异。
男人在关键时刻收敛了心绪,拂袖起身,淡然道:“吾佛召你,起身随我去重天。”
佛召他?檀旃在心中冷笑:黄泉花?还是私欲?
“不可对佛不敬。”男人头也不回地冷喝。
重天,是佛与诸佛子讲经修佛的一贯场所,很少用来议事。檀旃第一眼见到佛便觉得奇怪,他见不到男人的脸也就罢了,怎么佛的脸他也看得不甚清晰?不过如今,他再也不愿意深究这个问题了。
“檀旃。”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说话的人就在身旁近处,熟悉又陌生。
“此劫檀旃已安然渡过,因而在短短三日内便可重反西天。”说话的是迦叶,他正躬身面向佛。
“黄泉花没了便没了,不是大事,世尊惩罚太过了。”佛笑道。
这话没人会去附和,就是迦叶也只是淡笑以对。
无论如何都是佛授了意,这个锅,世尊非背不可。
檀旃可不关心这个,他直视着佛,问道:“青佛呢?”
对于檀旃的不敬,佛并不恼怒,只是笑着安抚:“善人入极乐,恶人穷轮回,青佛之死是为了发扬善,大善,因此吾便投他再返人道。”
这又是何道理?青佛做了大善事,却还要即刻去受轮回之苦?
“我要见他。”这是檀旃的要求。按照以往的程序走向,下一句便是佛的“允了”二字。然,出人意料地,佛拒绝了。
“为何?”
“青佛……总之吾不允你再见他。”
佛的固执令檀旃难以置信。
直到诸佛子都离开,佛也没有同意檀旃的请求,檀旃也僵持着追到大殿堂,无声跪下,背对着佛像,面对殿堂之外的云卷云舒。
这段时期,第一个来找檀旃谈话的不是男人,而是迦叶。
“黄泉花是你命中注定的劫数,佛助你成功渡过,你不心怀感激,反倒与他呛声,又是何道理?”
“我只是想见见青佛,我有何错?”
【1←未完】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接上】
“他令你动了欲念,这便是错!”这是迦叶第一次对人冷眼相向,言语更是凌厉非常。檀旃茫然回视:“何为欲念?”
迦叶亦想起檀旃同他们的不一样,放缓了音色:“何为欲念你无需明白,你只需记着,只要你不见青佛,这欲念自会慢慢消失。”如此,你便依旧还是诸佛子的宠儿。
人性本贪。檀旃去一趟人界,于西天来说只是半刻的时间,便贪恋上了一个……人。
欲……
“他令你动了欲念,这便是错!”
这便是错!
是错!
错!
檀旃直挺挺地跪在殿堂中央,如佛像一样目视着前方。远处云气扑朔,烟缭雾绕,百态千姿,不甚分明。
最让檀旃意外的,是僧佛法海也来看他了——以往都是檀旃一厢情愿缠着要听故事。
是看,不是劝。
法海在檀旃面前盘膝落座,指尖抹过对方湿红的眼角,他垂眸低叹:“何苦。”
檀旃展颜笑回:“不苦。”
法海伸手遮住了檀旃的强颜欢笑:“这个毛病可不好,不愿笑便莫要强迫自己。”
檀旃听了,慢慢地收了脸上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寻常的平静:“他们说我动了欲念。”檀旃看着情绪寡淡的法海,轻轻问道:“何为欲念?”
法海怔怔瞧着檀旃的脖子,倏地撇过头去,望向檀旃身后的镀金佛像:“是说你太过渴求执着于某一人,或者某一物……罢,我也并不十分懂得。”
“渴求……执着……”青佛?
男人过来时,檀旃正盯着手中的挂坠愣怔出神。
“檀旃。”
檀旃慌忙抬头,双手紧握成拳,置于膝前。
所幸男人没注意到什么,踱步走近,冷声命令:“起来。”
檀旃梗着脖子同样冷言:“不让我见青佛,便死也不起。”
男人蹙着眉,抛出一连串问话:“你以戴罪之身为那负罪之人向吾佛求情?你哪儿来的本事?谁给你的资格?”
檀旃听不得旁人说青佛的不好,但又无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红着眼嘶吼着反问:“青佛一身清白,敢问,他何罪之有?”
“他仅差一着便可立地成佛,却放任自己心系于你自废修为。他本可凭一己之力引导那三名盗匪重新做人,却心不在焉以致四人血溅刑场,皆成刀下亡魂。他有义务教导你在人间如何生存,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你沉迷物欲,险些无法返回西天。你说,他是不是罪孽深重?”
单手覆上双眼,檀旃愈笑愈狂,笑着笑着,眼泪便逃离了指缝,滚落在云雾中:“原来,喜欢便是沉迷,喜欢……便是欲……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檀旃!”男人厉声喝道。
“嗯?”檀旃放下手,露出满是泪渍的面孔。
男人俯身,抚上檀旃的鬓角,话语轻柔暖人:“吾佛慈悲,不责于你。你莫要过分,让吾佛为难。青佛只是过客,不可强留,经历了便好,再多,不可强取。”
后来,男人再三劝导,无果,只能甩袖离去。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第二世
第二世,我是战无不胜的本国将军,你是雄才伟略的敌国皇子。另外,我还是叛徒。
1、
大殿堂金碧辉煌庄严肃穆,佛的金身巨像立于莲座之后,目视远方,似乎将世间万物都尽收于眼内。双手掌心朝上相交叠,置于腹前,像是包容一切。面上的淡笑是最能令人展颜舒心的良药。
在檀旃迷迷糊糊、懵懂半醒之时,便听见了殿堂内有人在轻声交谈的声音,缥缈无依,不真切,抓不住。
“醒了便莫要赖床。”
好熟悉的声音……
“青佛——!”
檀旃满怀希冀地睁开眼,却只看见一抹明黄。
一个声音问道:“青佛?”
檀旃“嗯”了一声。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心中却直觉对方情绪有异。
男人在关键时刻收敛了心绪,拂袖起身,淡然道:“吾佛召你,起身随我去重天。”
佛召他?檀旃在心中冷笑:黄泉花?还是私欲?
“不可对佛不敬。”男人头也不回地冷喝。
重天,是佛与诸佛子讲经修佛的一贯场所,很少用来议事。檀旃第一眼见到佛便觉得奇怪,他见不到男人的脸也就罢了,怎么佛的脸他也看得不甚清晰?不过如今,他再也不愿意深究这个问题了。
“檀旃。”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说话的人就在身旁近处,熟悉又陌生。
“此劫檀旃已安然渡过,因而在短短三日内便可重反西天。”说话的是迦叶,他正躬身面向佛。
“黄泉花没了便没了,不是大事,世尊惩罚太过了。”佛笑道。
这话没人会去附和,就是迦叶也只是淡笑以对。
无论如何都是佛授了意,这个锅,世尊非背不可。
檀旃可不关心这个,他直视着佛,问道:“青佛呢?”
对于檀旃的不敬,佛并不恼怒,只是笑着安抚:“善人入极乐,恶人穷轮回,青佛之死是为了发扬善,大善,因此吾便投他再返人道。”
这又是何道理?青佛做了大善事,却还要即刻去受轮回之苦?
“我要见他。”这是檀旃的要求。按照以往的程序走向,下一句便是佛的“允了”二字。然,出人意料地,佛拒绝了。
“为何?”
“青佛……总之吾不允你再见他。”
佛的固执令檀旃难以置信。
直到诸佛子都离开,佛也没有同意檀旃的请求,檀旃也僵持着追到大殿堂,无声跪下,背对着佛像,面对殿堂之外的云卷云舒。
这段时期,第一个来找檀旃谈话的不是男人,而是迦叶。
“黄泉花是你命中注定的劫数,佛助你成功渡过,你不心怀感激,反倒与他呛声,又是何道理?”
“我只是想见见青佛,我有何错?”
“他令你动了欲念,这便是错!”这是迦叶第一次对人冷眼相向,言语更是凌厉非常。檀旃茫然回视:“何为欲念?”
迦叶亦想起檀旃同他们的不一样,放缓了音色:“何为欲念你无需明白,你只需记着,只要你不见青佛,这欲念自会慢慢消失。”如此,你便依旧还是诸佛子的宠儿。
人性本贪。檀旃去一趟人界,于西天来说只是半刻的时间,便贪恋上了一个……人。
欲……
“他令你动了欲念,这便是错!”
这便是错!
是错!
错!
檀旃直挺挺地跪在殿堂中央,如佛像一样目视着前方。远处云气扑朔,烟缭雾绕,百态千姿,不甚分明。
最让檀旃意外的,是僧佛法海也来看他了——以往都是檀旃一厢情愿缠着要听故事。
是看,不是劝。
法海在檀旃面前盘膝落座,指尖抹过对方湿红的眼角,他垂眸低叹:“何苦。”
檀旃展颜笑回:“不苦。”
法海伸手遮住了檀旃的强颜欢笑:“这个毛病可不好,不愿笑便莫要强迫自己。”
檀旃听了,慢慢地收了脸上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寻常的平静:“他们说我动了欲念。”檀旃看着情绪寡淡的法海,轻轻问道:“何为欲念?”
法海怔怔瞧着檀旃的脖子,倏地撇过头去,望向檀旃身后的镀金佛像:“是说你太过渴求执着于某一人,或者某一物……罢,我也并不十分懂得。”
“渴求……执着……”青佛?
男人过来时,檀旃正盯着手中的挂坠愣怔出神。
“檀旃。”
檀旃慌忙抬头,双手紧握成拳,置于膝前。
所幸男人没注意到什么,踱步走近,冷声命令:“起来。”
檀旃梗着脖子同样冷言:“不让我见青佛,便死也不起。”
男人蹙着眉,抛出一连串问话:“你以戴罪之身为那负罪之人向吾佛求情?你哪儿来的本事?谁给你的资格?”
檀旃听不得旁人说青佛的不好,但又无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红着眼嘶吼着反问:“青佛一身清白,敢问,他何罪之有?”
“他仅差一着便可立地成佛,却放任自己心系于你自废修为。他本可凭一己之力引导那三名盗匪重新做人,却心不在焉以致四人血溅刑场,皆成刀下亡魂。他有义务教导你在人间如何生存,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你沉迷物欲,险些无法返回西天。你说,他是不是罪孽深重?”
单手覆上双眼,檀旃愈笑愈狂,笑着笑着,眼泪便逃离了指缝,滚落在云雾中:“原来,喜欢便是沉迷,喜欢……便是欲……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檀旃!”男人厉声喝道。
“嗯?”檀旃放下手,露出满是泪渍的面孔。
男人俯身,抚上檀旃的鬓角,话语轻柔暖人:“吾佛慈悲,不责于你。你莫要过分,让吾佛为难。青佛只是过客,不可强留,经历了便好,再多,不可强取。”
后来,男人再三劝导,无果,只能甩袖离去。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2、
“求佛应允,让檀旃再见青佛。”
“求佛应允,让檀旃再见青佛。”
“求佛应允……”
每一次磕下,都能砸散周围云烟;每一次磕下,都伴着一声哽咽——
“求佛应允,让檀旃……再见一次青佛。”
檀旃原本白皙的额,起先只是发红,随着他一次又一次不留余力的撞击,渐渐溢出了血印。
三天三夜,永无休止,不曾间断。
伤口结了痂又再次撞开,血液将边上的云都染上一层艳色,使之妖冶。
重天下,佛闭目,盘膝危坐,凝神冥思。
“咚——咚——咚——”
碰撞声声,无止无休,撞进了诸佛子的心里,胡乱搅动,蛮力缠绕。
“吾佛是在惩戒。”迦叶用了寥寥六个字,成功制止了所有想要妄加劝阻的人开口。诸佛子又将目光转向入了定的男人,那个任何人都看不清他形貌的男人。
男人与佛一样,给人以淡然无波恬静祥和之感。
“世尊,去将檀旃领来。”佛依然闭目,他方才说的话,仿佛只是诸佛子的错觉。
男人应也不应,兀自消失。
檀旃只是僵硬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吐出同样一句话。他已经记不清任何事了,他也很想就这样倾倒身子,长睡不起。
肩膀被人扶住,带着湿意的温热拂过檀旃早已冰冷的额迹。那是细心而又富含柔情的擦拭。檀旃耳边传来一声喟叹:“何苦。”
檀旃咧了嘴:“不苦。”
男人为檀旃止了血,擦净了血迹,拉着他起了身。檀旃半边身子靠在男人怀里,掩住了蹒跚的步履。两人来到重天下,那儿早早地备好了一张软垫,男人正要扶着檀旃坐下,冷不丁被一把推开。没了支撑力,眼看着檀旃便要砸向地面,又被一道温柔的力量扶住了身子。
“来吾身边坐罢。”
男人看了一眼佛座右边的檀旃,安静地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檀旃用了三日的磕头长跪央求吾应允你的企盼,是为有恒心,可檀旃是否想过吾能否心安?”
檀旃垂首,轻声道:“劳吾佛费心,檀旃有失分寸。”
“罢了罢了。”左手拂过檀旃佛的双膝,佛问道,“可感觉好些了?”
目光掠过双腿,檀旃淡漠回道:“多谢吾佛的关爱,好些了。”
“凡人见了这场景怕是要笑,多少人梦寐以求佛的青睐,偏偏这檀旃不领风情……”
“普贤,”文殊呵止了旁边人说话的势头,“小心吾佛治你妒忌之罪。”
佛微微一笑,抚着檀旃的发:“不碍事。”
“你若想见青佛,去见就是。只是青佛早已投胎,你即便去了人间,轻易也不得见。”
置于檀旃身侧的手不自觉渐渐收紧。佛道:“便将你也投放到皇家,如何?”
檀旃终是有了反应。
佛招来了迦叶:“迦叶,你来安排。”
后来,佛亲自抱着檀旃去了屋舍——佛长居的洞穴。佛亲自哄了檀旃入睡,亲昵如情人。
诸佛子未得到佛的吩咐便继续自我的参悟,迦叶朝世尊的方向探了一眼,才发现对方早已再度入定,思量几许,悄然离开。
“吾佛。”
佛抬手示意噤声,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檀旃,挥手布了一道结界,方道:“迦叶何事?”
一般情况下,迦叶是不大敢直视佛之真颜的。俊秀恬然,内敛光芒,性情半露深藏,神思不可丈量。
“吾佛,弟子愚昧,关于吾佛所言之安排,还请吾佛明示。”迦叶躬身做了一揖,貌恭实惧。佛负手,正往远处走,迦叶撩袍跟上。他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佛忽然停了步子,并不回头,只是问:“你可知,青佛是谁?”
“据弟子所知,青佛不过是一深谙佛法的凡尘游子。”迦叶思考了一会儿方才答道。更深一层来说,不过是诸佛子寻得的一根连接劫难的……铁索。不过,这话谁敢明说……
“不。”佛回头看向迦叶,神色诡谲。气氛诡异得可怕。佛道:“你错了。”
你错了。
这风轻云淡的三个字便如当头喝棒一般,将迦叶砸得晕头转向。佛,从未明言过对与错,因为这对与错本身便是界限模糊。佛开口说话,往往是一个引导,引导人,往他该想的地方去思考。从未说过,你,错了。
“青佛是佛,尘缘之佛。”
留下了这八个字,佛便消失于迦叶眼前,只留他一人在原地独自琢磨。
“这是何意……”
……
佛缓步行至床前,默然凝视着那名少年。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最近身上的变故太多,少年脸上的肉少了许多,尖了下巴,凹了眼眶,身体却拔高了不少,显得整个人看上去极为单薄。
佛怔怔伸出手,想要再试一试那温软的触感。
“青佛……”
佛被这一声呢喃吓得缩回了手。手在身侧发颤。
少年开始呜咽,无措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
佛瞬间被夺了一切理智,指尖,轻轻碰上檀旃的掌心,下一刻,便如愿地被少年的温暖包裹。
迦叶顶着一张颓败的脸找上了男人,几乎是乞求般的:“吾佛交予的任务吾怕是无力完成了,还请师弟助吾一次,可好?”
“好。”
“师弟你也知道……”迦叶蓦然住了口,发了愣,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反问,“你同意了?”亏他来之前还准备一箩筐的大道理预备着循循善诱……怎么这次这么好说话?
“吾本应该是隐于暗处的,是你看见了吾。”男人语气平平淡淡,让人听不出情绪,迦叶脑子暂时不在运转轨道上更是不明白这话中的深意,便笑了笑打了个马虎,道:“吾先谢过师弟了。”男人不再言语,迦叶识趣了一回,念了一句佛号:“告辞。”
男人目送迦叶驾云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男人目送迦叶驾云远去,脸上的笑意忽暗忽明。
该不该责备……
若不是早些年在大殿时,被迦叶撞见他在檀旃身边,他又怎么会从此必须出现于诸佛子面前……又怎么需要在重天之下装模作样……又怎么会被用作将檀旃拖入命运转盘的工具……
“迦叶,该拿你如何……”
檀旃依旧沉睡,不愿意醒来。佛说,醒得晚一点,晚一点便好。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3、
这块大陆原本小国林立,过去几十年间,无论实力强弱,人口多寡,都常常为了尺寸之地争来夺去。多年以后,大国吞并小国,强国兼并敌对,实力强大的霸主崛起,现有赤、青二国两分天下。
九年前,赤国皇帝的皇后诞下一名小皇子后便撒手西去,皇帝悲恸之下缠绵病榻,未过两年也跟着去了。
当时赤国最大的皇子也就是太子才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赤国大权一下子便落入了太后手里。女子当政,治理国家。
太后雷厉风行,手段狠戾,如此,才可将赤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力也更胜于从前。
小皇子是年纪最小的,出生不过两年便失去了双亲,太后自然对这个从未享受过父母疼惜的小孙儿十分爱怜。小皇子的名姓是太后亲自给取的,檀旃。
太后信佛却不依赖于佛,只是偶尔也会许愿,说自己这一世杀人不少、害人不浅,但这罪孽之下的报应千万别降临到她的孙儿身上……
太后说小皇子身上有佛气,便从不让他参与政事,也不叫他晓得如今赤国潜藏的国患。
是的,国患。
内有权臣心怀不轨,外有青国虎视眈眈,岂非国患?
在太后有意识的保护下,檀旃安然度过了人生的前八年。
九岁那年,檀旃意识觉醒,忆起前世之因,压着对太后良苦用心的愧疚,向太后请辞出游。明面上是出游,实际上自然是寻找他的青佛。
太后劝诫无果,只得拨了十名一等护卫随檀旃出宫。
“皇祖母不必挂念,孙儿自当平安归来。”只是去见青佛一面而已,见完便回来,安然平淡度过自己这一世。这是檀旃的打算。
也许是檀旃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太过理智镇定,太后终于依依不舍松了手。
赤青两国虽然暗地里波涛汹涌,明面上还是拥有着频繁的贸易往来,檀旃便带着侍卫乔装成商旅入了青国。
伴着一路颠簸,檀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青佛,同时也在纳闷着佛的安排。佛说青佛贵为皇族,如今这样看,显然不是赤国的皇族。那么这一世,他们怕是敌人了……
“吾佛,你这是何意……”檀旃轻呓出声,摩挲着手中的木雕,又陷入了回忆。
回忆不长,就那三天。他不仅是想着青佛,还念着吾佛。
檀旃从经书里得知了男人的身份。解佛,意为解世之佛,他深谙佛理,可劝诫世间万众,名头响亮。即便尊者如迦叶——吾佛的大弟子,也得称男人一声“世尊”。
而青佛,在西天名不见经传,在人间却是声名远扬。他有辩才,熟晓他教理念,并能贯通佛理,运用自如,善事累积,圣心已备,立地成佛,仅差半步。这半步,青佛没踏过去,因为檀旃。
佛僧法海去看望檀旃时,曾无心透露了青佛离世后的影响。
那下令将青佛乱棍打死的官本不是好官,在青佛死后第二日就被摘了官帽,捆于市井。曾受过青佛恩惠的外地百姓则是匆忙赶至,为青佛请愿。后来的事,法海便不得而知了。
游僧青佛是青国人,现在,身为皇室子弟的青佛也是青国人,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更令檀旃哭笑不得的是,亲卫选择的客栈与十二年前青佛领他住下的客栈是同一家。
当年的店小二已经成了掌柜的,正忙于柜台。
“客官……”眼前被黑影笼罩时他以为是寻常客人,挂上笑脸准备迎客,却险些被吓得掰坏手中的算盘。
掌柜的直勾勾盯着檀旃,一名亲卫瞧着不对劲便提剑上前,还没说话又被檀旃喝退。
檀旃抬眼看着掌柜,想一个九岁孩童般天真笑道:“是本公子长相粗鲁,吓着掌柜的了。”檀旃本想说,这般看着我作甚,可是我前日抢了你妻儿?可想了又想,这着实不符合他的年龄。
这小娃娃个头还不及他的柜台呢。那掌柜的一激灵,反应过来便一巴掌拍在自个儿脑门上:“小的眼拙,认错了人,该打该打。”
客栈的规模大了不少,檀旃挥手让手下几个去整理屋子,自己跟着掌柜的寻了个偏僻角落落座。
“掌柜的可否与本公子说说,是何人与本公子长得如此相像,以致掌柜的认错的人。”
九岁的孩童贵气逼人,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身边还有许多护卫,掌柜瞧他也不像坏人,更不敢怠慢,斟酌了词句,道:“是小人眼昏了,那时见了两人,都是二九的公子爷。”
檀旃哦了一声,想着自己哪儿来的魅力让一个萍水相逢的店小二记他记得如此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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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许是心里憋久了从未发泄过,慢慢地将当年的事说了些。
掌柜说,那一天其实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所有人都在为七夕的到来喜悦和忙碌,只是当一名青衣公子领着一个少年进了他们家客栈,一切便又显得不同了。
两人都是双手空空,少年衣服上更有许多尘土,像是刚刚在庄稼地里滚过圈。要不是当年还是店小二的他眼睛毒辣,只怕会怠慢了去。果然,吩咐了两句,那青衣公子便掏了银子,出手阔绰。
等他报备完青衣公子吩咐的事后,便候在楼下沾沾自喜于自己这个月的工钱怕是要涨,就那么散了一会儿的目光,便瞧见了他一辈子也不敢忘记的事情。
少年徒手变出了一个包袱,被青衣公子拉进屋子。他们的行为通通被他收入了眼底。他当时年轻,绝不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妖精是什么?妖精是害人的。他想大叫,他想逃跑,可这两个在往常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他现在一个都完成不了,因为有一道目光,像是刀子一样的目光无形之中凌迟了他的喉管和双腿。
那是一种安抚,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这两份告知,都来自于那位眉目柔和的青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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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摒退了掌柜的檀旃像是失了魂,双眼无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房间,正是他与青佛同眠了三个夜晚的那间屋子。
“小公子,小人只求您一件事儿,这事儿听听便过去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妖精不是坏人,那公子更是大善,小人不想世俗流言扰了他们的清静。”
青佛是自相识起便对自己好的,在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也算不清他为自己挡了多少本该降临的灾祸。
掌柜还说,行刑那日,青佛吩咐过他好好照顾檀旃的,但是他贪热闹,收了银子却没办好事情。最后檀旃无故失踪,又将他心里的愧疚无限放大,于是十二年之后依然耿耿在怀。
青佛连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考虑好了。檀旃坐在床沿,拿起身边那个在这里放了十二年的包袱,里面有几套衣裳,一双白靴,还有几张银票,更有青佛的人像木雕。两封信,内容都是叫他怎么在人界生活。
檀旃手里捏着青佛的木雕,心想:也许就是这个,才让包袱十二年不烂吧……
檀旃抬起右手放在眼前仔细地看,这是主动碰上青佛的第一个部位。收紧手指,捏成拳,慢慢凑到嘴边,发了狠地咬住手背。眼泪扑簌着往下掉,却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可又好似能让人听到撕心裂肺。
再没有哭累了便能沉沉睡去的资格,檀旃只能抹了眼泪,将包袱放回原位,然后安静洗漱,在黑暗中尝试入睡。
辗转反侧到半夜,檀旃的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始终没法静心安眠。这样子的躁意之下,他成功捕捉到了万籁俱寂之下那分外清明的声响。
有人在屋顶上跑,还不止一个人,否则不会有连续的踩踏声给檀旃听见。
现在的檀旃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于是他披上一件外袍下了榻,摆手让亲卫继续隐于暗处,自己就这么柔柔弱弱地推开门下楼去了。
“杀人啦!救命啊!杀人啦!”街道上传来的叫喊声不亚于鬼哭狼嚎,几位脾气暴躁的住客推开窗朝大街上骂骂咧咧。
檀旃拽着外袍飞快地推开客栈大门,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尸横满街。
檀旃目瞪口呆。这才短短半刻钟时间。
骂声早已停歇,也有不少人出来一览究竟,更多却是心中惶惶,一时人人自危。
不知道是谁喊了句“报官”,有一些人开始往外跑。
“噗噗——”
檀旃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上面有刚刚溅上的血液,还是温热的。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失去意识前一刻还在想:是上一世的后遗症罢。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檀旃刚醒来,看什么都不清不楚,只依稀觉得旁边有个人影。可以肯定那不是他众多亲卫中的一个,他们没这么矮。
“你醒了?”
这声音一听便知还未成熟……就是还没发育好,轻轻柔柔的,有点像小媳妇儿的声音。不过对檀旃来说,这声音更像是……
“青佛?”檀旃揉着眼睛起身,等看清了人身子也不软绵绵了。这不正是少年版的青佛嘛!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与酸涩的檀旃一个熊扑,将对方抱了个满怀。
檀旃叫出的那两个字根本没发出一点声音,于是大不了檀旃多少岁的少年也根本不明白他自己无心抱回来的小孩子怎么一醒来就往自己怀里扑。
记忆回到昨晚。少年只是突然来了兴致前去大门口凑个热闹,他刚刚瞄了一眼尸体就被突然倒下来的黑影吓得心里一抖,连忙上前一步接住了人。
他不是因为被惊到而害怕,而是因为心悸而后怕。
等看见了怀里人的脸,少年心里只剩下满满的嫌弃了。一张小脸上一半都是血迹,还被抹开了,白色的衣裳也是脏的。这里少年就不得不多嘴一句了,夜里这么冷这小屁孩穿两层衣裳就出来了,找早夭是么,拿自己的身子骨开什么玩笑?
要不是少年在外面习惯蒙着面,躲在暗处时刻关注着他的下属必然会看见他们一贯“泰山塔顶我自岿然不动”的少爷的脸色青青白白,堪比绝色丹青。
少年比檀旃高出一个头,却也是小孩子,轻轻易易打横抱起檀旃,挑了挑眉——就这点肉?稳步上了楼。随后赶来的公差瞧见这一幕,傻眼愣了小半会儿。
尽心劳力地将小屁孩的身体都洗净了,衣裳也换成了自己的,想好好躺下来休息下才发现没床了,现下外面正混乱也没法儿去要别的房间,只得将就着在床沿坐了一夜。
檀旃硬憋着没让自己眼里的水珠子溢出来,拉着少年青佛的两只胳膊说什么也不撒手,吸了吸鼻子,抬眼将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小小少年雄姿英发,面容俊朗,温润的线条也还在。好看!在少年越来越平静的目光下,檀旃故作镇定地松了手,冷静道:“不好意思兄台,我以为是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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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少年挑了挑眉,对他又搂又抱死不撒手泪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然后跟他说认错人了,揩完油就跑?
檀旃顶着对方戏谑的目光,苦笑一声道:“实在抱歉。”
认错了,当然没有,不说眼前少年的脸与他记忆中的青佛长相上毫无偏差,就是真的不想,檀旃也能凭着自己对青佛气息的敏感认出来。只是相比于等待对方问“你认识我?”,他更容易为此时的状况圆谎。
果然,青佛看见檀旃脸上的苦笑只是皱了皱眉,不再细问。
“长这么大才发现自己有晕血之症,真是失礼。”檀旃故作深沉摇摇头,认真道,“多亏公子出手相助,此恩在下永世难忘。”
“行了行了,”青佛稍显不耐,打断檀旃文绉绉的客套,“我叫方青,你呢?”
檀旃心中一凉,听他隐瞒身份,才想起被他刻意遗忘的对立关系,勾唇强颜一笑,“我叫弗木。”
檀旃这样敷衍,青佛愈发觉得没意思,只是……
“浮木?”
檀旃:“……”
“在下随家人来青国经商,途经此地,听闻七夕大会甚是热闹,不知……”
“七夕大会早没了当年的趣味,没什么可期待的。”青佛淡声打断,“再者,昨夜发生了杀人大案,城内人心不稳,也没闲情去举办了。”
“这样。”檀旃的脸上写满了可惜。这是真的情绪,上一世他与青佛就在此地相识于七夕前夕,又在大会上疯玩了两日,买了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
小玩意,檀旃想起了那块青佛落下的木头,情绪更为低落了。
青佛看不下去,撞了下檀旃的胳膊:“青城也有别的地方甚是得趣,我领你去瞧就是,九岁的小孩子,盼什么七夕……”
檀旃露了笑脸,心道:你也是小孩子,怎么举手投足这般像个大人?
青佛将檀旃送回他自己房里。这里又不得不说一句老天戏人,他们的屋子是临着的,若是缘分在,迟早也是要见面的。
然而那更早的见面,在当时的青佛心中,一笑而过后,也还恰如心意。
檀旃的亲卫一号是全程观看了他们小皇子柔柔弱弱躺在别的野男人怀里,又被那个野男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半宿的场面,可是有什么办法?这是别人的地盘,小皇子也没危险,总不能去偷回来。
亲卫一号扇了自己两巴掌。
其实……有些时候,亲卫不靠谱一点也是可以原谅的。檀旃默默啜了口茶,挥袖让脚边跪着的亲卫一号起身,表示自己无事,不必追责。
手下保护不力,主子却不追究,这一般会出现两种结果。要么那手下自此懒散,无所作为,要么那手下自此更为尽心竭力,以报不杀不罚之恩。
亲卫一号是老实人,他是后者。若干年以后,檀旃受刺,亲卫一号以自身血肉救得檀旃一命。
已经见过青佛的面了,按照檀旃本意,是不想与之牵扯更多的,他心里十分明白,当断不断,只留后患。他们两人在这一世,是注了定的敌人。
青佛并不记得他,他于他,从来只是过客。如飞鸿踏雪,蛛丝痕迹,顷刻便无。
檀旃让亲卫一号派人去查查昨夜杀人一事的究竟,不想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他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事情还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青佛是颗明星,在青城来不及闪耀他的璀璨,在其他地方却是如桃花灼灼,甚至在深宫墙院内,也有大人物对他青睐有加。那狗官死后,他的家眷下人通通被抓了起来,大人物下了令,每一年在青佛死的那一天晚上,挑出一男一女,杀了以作祭奠。
檀旃嘴角微颤,又悲又喜。喜的是,青佛名气这样大,这样多的人爱戴他,他当时究竟捞了个怎样的宝贝?悲的是,如此滥杀无辜,损的是青佛的修行吧……
“那出去报官又被杀掉的人是怎么回事?”
“听闻,是城中出现了异族刺客,意图谋杀青国二皇子青佛。”
“青佛?”
“是的,公子。那二皇子恰与先前所说之人同名同姓,不知是否是有渊源。”
檀旃在亲卫看不见的角度咧了嘴,却笑不出:当然有渊源,渊源……上一世这一世,竟是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形貌,怪不得送他出房门时要带上面具。这一切,根本就是蓄意的安排!
檀旃有些站立不稳,跌跌撞撞爬上床,哆哆嗦嗦扯过被子蒙头一盖。
“青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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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国二皇子,三岁能文,五岁会武,七岁便放言:“倾吾之力,护我山河,尔等蝼蚁,不过脚下。”
别人是少年出英雄,他这是幼年出豪杰。自己的国土,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青国仁和九年,青二皇子九岁,亲自率军,屠尽屡次侵扰边境百姓的邻国十万人。那一年,血溅山河边陲,溪流三载不净,上天的意思是,绝不原谅!
青国皇帝大惊之下,连夜送了二皇子去佛寺清修,以求依虔诚洗刷罪孽。
“屠杀十万人,这是要……成魔?”
佛常道,善恶因果,成魔成佛,一念之间。踩死一只蝼蚁,尚被称作孽债,屠杀十万人,十万人……
亲卫做了个明显的吞咽的动作,连同“公子您长靴还不曾脱下,还有公子您今年才九岁不要那么阴郁”一起埋进了肚子里。
檀旃掀被起身:“老大!”
亲卫下意识拱手,低眉应道:“在。”
“去敲隔壁的门,就说……你家公子备了厚礼前去拜谢施救之恩。”再见一面,就一面……这一面过后,他回去继续做他那无忧无虑的赤国小皇子,青佛还当他青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者。
“早上才见过,怎么又迫不及待差人来了?”
檀旃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溢出些许,溅了几滴在他手上。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手背往膝上蹭了蹭:“家人临时变了主意,马上要启程返家了,这不,念在你我有……你与我有恩,前来与你,道别。”
青佛嗤道:“罢了,你又何必扯这些有的没的,即便我不扶你,你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何来救命之说。”
檀旃敛眸,掩了深意,半晌低笑:“我就想和你亲近……”这话说得轻软,饶是青佛耳力再好也听得不完全。檀旃又道:“听他们说,昨晚是有刺客潜伏,他们杀人不眨眼,我的性命自然是有忧。”
青佛哼了声:“随你怎么说。”
两人认识时间很短,似乎相互之间也不会有什么临别之时的依依惜别之感。檀旃临走前,托人给青佛留了东西。一个木雕,一封信纸。
“无论如何还请收下,它是,护身符。接受,珍惜,总有用处。”
青佛捏这木雕来回转转瞧瞧:“这张脸,”食指触着木雕人的鼻尖,“是我?”
被亲卫搂着藏匿于暗处的檀旃听到这轻飘飘几个字险些崩溃,慢慢伸手,捂住嘴无声藏起自己的失态。叹息声是在心里发出的,檀旃心道:这是你没错,只不过,是我心中的你罢了。
那老者技艺实在高超,不仅仅是栩栩如生。
他用檀旃的魂刻出了青佛的人。
所以那块木头是世间独有、举世无双的,没了,便没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因为,檀旃的魂变了,青佛的人,也变了。
今日檀旃踏出青国的国界,明日,他与青佛便是正式的敌对者。强者争天下,必有一方是踏脚石。檀旃背后也有他的臣民,不是吗?
佛,大概又与檀旃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在回宫途中,多闻传言,说是太后仙逝,太子和三位皇子也相继病逝,皇家除了檀旃,无人了。
檀旃冷静回视面前这位剑眉星目的皇叔,一边等他主动开口,一边在为自己思考退路。
“侄儿,这皇位本当时你的……”先皇仅剩的弟弟封号赤王,也是檀旃这一世仅存的亲人。
赤王最为否决女人当政,檀旃知道的。
“皇叔若是需要,拿去便是,侄儿年纪尚浅,既不能服众,亦不能为臣民谋取利益。所以,皇叔才是这个位子最适合的人选,只是……”
赤王挑了下眉,似乎是檀旃的说辞都在他的意料之内:“只是如何?”
“只是还需请皇叔同侄儿一起,在皇祖母灵前守孝三日。”太后与赤王母子不和,天下皆知,檀旃像是在为难人似的。
出乎意料地,赤王什么要求也没提便同意了。
檀旃不吃不喝在太后灵前跪了三日,赤王也不劝着,该吃吃该睡睡,到了三日期满,抱着心软无力的九岁孩童去了帝王的寝宫。
被放上软塌的檀旃终于成功聚焦了眼神,伸手拽住了想要离去的赤王:“檀旃自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父皇不喜欢檀旃,兄长也不与檀旃亲近,只有皇祖母,只有皇祖母是疼檀旃的,真正疼惜檀旃的,檀旃真不该,真不该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只在这个时候,檀旃表现的,才像一个九岁孩童。
赤王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安慰:“太后礼佛,怕是佛见她心诚,便早早领她去了极乐享福……不是有句话还说,佛度有缘人吗?”
“佛度有缘人?那,何人来度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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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四年前。
潜心寺方丈对青佛的评价是:小小年纪戾气便如此之重,将来如何能成大事?若成了大事,又如何为百姓谋得福祉?
老皇帝一听可不得了,他大皇儿缠绵病榻,三皇儿、四皇儿不通人事,五皇儿更是嗷嗷待哺尚在襁褓。
老皇帝年轻时崇尚武治,为了青国强盛征战四方,直到年过三十方才考虑起儿息之事。大皇儿年及十五,正是学习处理政事的年纪,奈何先天不足,离不了汤药,入不了太子殿。
一朝希望寄托在二皇儿身上,又被说是戾气过重,于国于家无福。
“大师可有救赎之法?”
那方丈捏指一算,摇头叹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衲无能干涉,为今之计,便是希望殿下静心养性,方可保来年安宁。”
白驹过隙一般,十载光阴一晃而过。十年前的稚童蜕变为如今玉树临风的俊生模样。
寒冬腊月,大雪纷纷扬扬,在湖面上凝结了一层细细的冰。冰不结实,一触便碎。
如此不算明媚的天气里,竟有人泛舟而行。
大湖中央,停着一叶小舫,有一公子立于船头,毫不顾忌地冻天寒,只一件薄薄青衣覆于周身。男子手里捏了一个小物件,远远地看不清晰,只露出一截绛色挂绳。
在这个只是呵一口气都能结出冰渣子的地方,也只有那倒行逆施的将军才敢如此……潇洒不羁了罢?遥望湖心的亲卫百般叹息和忧虑。
十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说手握实权而无女帝之名的赤国柏兰太后长眠,比如说兄长众多的赤国小皇子一夕之间便孤身一人,又比如说,本该属于小皇子的位子轻易旁落了他人。
檀旃,自小养尊处优的皇子,也在这十年里,从默然无闻的小卒变为如今才识斐然、胆气过人的大将军。
三年前击溃了朔北蛮夷之兵,一战成名;两年前深入西域腹地,大胜而归;一年前执剑向南,使南倭畏缩不敢再犯赤国毫厘。
今年,颇闲。
也不知道檀旃是何时开始变得好战的,每每遇敌,一马当先,一路追,一路杀,有神挡弑神、佛阻杀佛之煞气。
檀旃的双手上是洗不净的凡人污血,眼中是褪不去的血腥风潮。
残忍,冷漠,视人命如草芥,真真正正的无情。
亲卫脚尖点地,轻盈百步,踏足方舟。
“将军,赤皇差人来请您入宫。”
赤皇,便是当年的赤王,如今是一国之主。
檀旃轻轻点了点头,又望向远方,眸中似有愁绪无限:“你行船,我进去了。”檀旃从来不用那些花哨的自称。
赤皇不喜铺张,也不爱华丽,故而现在的赤国皇宫少了两分雍容,多了三分平淡的尊贵。朱红色的宫门点缀在一望无边的宫墙上,莫名森然。
檀旃一路走,一路望。对皇宫,他不是不留恋,不是不怀念,实在是不敢……
以前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对他最好。她恨不得把天下美物都捧到他面前。现在是赤皇,大概是处于愧疚,又或许是处于怜惜,更可能是觉得令侄儿吃了苦,所以才对他极尽宠爱。
在赤皇的书房,檀旃见到了政务繁忙的皇叔。奋笔疾书,虽然没有人通传,但他显然知道了来人是谁,头也不抬道了一句:“任坐。”
檀旃垂首恭敬应下啊,撩起袍子落座于赤皇左手边。赤皇不言,他便不语。
小半个时辰后,赤皇搁下笔,揉按着额迹,瞥向一旁正襟危坐的侄儿:“你我叔侄二人数日未见,理当亲近,不必如此拘礼。”
几个半句之间其实还有一句话——
皇叔我,甚是想念侄儿。
可赤皇不能说,因为他为皇者自是无情。他身侧这个幼年成孤的侄儿比他清冷百倍,除了第一次杀人之后失眠了一整晚,他便再未见到过那双淡静的眸子再起波澜。
“礼不可废,侄儿知道皇叔宠着侄儿,但是礼不可废。”
赤皇无奈笑道:“行了行了,你皇叔不过二十六七,听觉不曾差了去,还要你说许多遍?”
檀旃回以一笑:“皇叔确实年轻。”
“皇叔姑且当你是在赞美。”
檀旃只是笑,随即问道:“皇叔找侄儿可是有要事?”
赤皇收了笑容,叹了气:“说来这件事皇叔,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告知于你……”
“皇叔但说无妨。”
赤皇从桌案上拿起一块黄色锦布。锦布很皱,像是被谁攥在手里捏过。
这会子檀旃心里终于带了点疑惑,伸手慢慢接过来时还在想:机密?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
锦布上黑字密密麻麻却排列整齐,字迹虽然潦草却也在可辨范围内。让檀旃真正手抖的是那内容。
据查,十年前谋害太后和五位皇子的人,是青国人,是青佛的人。
“证据就在匣子里,皇叔不便拿出来……”
檀旃冷笑一声:“证据?”
赤皇忧心道:“檀旃……”
“要什么证据,有这个说法,便够了。”
说法,便是宣战青国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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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国为了这场战争做了多年的准备,檀旃,更是为了这场赤青之间的较量做了充分的……铺垫。
他檀旃不败将军的名号已经打响了。
世人皆道,赤国的皇子将军,是杀人魔,爱好杀人已经入了魔。也习惯了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眼睛还有嘴里的滋味。
世人畏惧,也唾弃。
“幸好当年不是他登了皇位。”
送军远行的人群中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檀旃的将士们并没有听见,但是檀旃听见了,因为他本身便异于常人。
檀旃掀唇一笑,笑面傲然,却悲凉。
没人看得出那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凄凉,他们或是欢呼,或是咒骂,或是关心挂念,然而这些,都不干檀旃的事。檀旃唯一关心的一个人,是青佛,唯一关心的事,是青佛的事。
有传言说,近年来青国二皇子潜心修习佛法,一来是为了洗刷罪孽,二来是为了修身养性,削减锐气,三是为了思过,思过的原因和对象,不可考。
不论理由如何,青佛研佛这一点,便够檀旃开心好些年。
青佛,本该是这样的。
严寒天气出军,本是兵家大忌,但是放在赤国,他们却不担心,他们的将士,是惯于寒冷的。赤国为了锻炼他们,在盛夏时节将他们送至雪山,只是为了他们的统帅的私心——随时终结现在的一切。
赤国发兵的消息迅速传回了青国皇宫,病弱的老皇帝不得不让二皇子出寺领军迎战。
战无不败的赤国大将军,智勇非凡的青国二皇子,这一战,鹿死谁手,并不可知。
檀旃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为了这一天他做了多少准备,费了多少心血,杀了……多少人。
乘其不备,出其不意。三日之内,赤国大将军单枪匹马暗自潜入十二座城内,血洗城池,统共十万人丧命于他的剑下。
距两国边境最近的一座县城,不知是因为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在那一次战火中,竟是毫发无损地存活下来,后人只知道,那座城名为青城,青城内有一家酒楼,曾经住着一名游佛和一名懵懂少年。
少年灿烂过的笑容,游佛的眼中满溢着宠溺,都成了所见之人的零星回忆。
遥在皇城的赤皇听闻战绩,手中赤笔抖下的红墨,晕开了满纸血色。赤国的皇帝,似有了未老先衰之势。
而另一边青国,听闻十万百姓无辜殒身敌国之人剑下,大臣群情激愤,老皇帝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龙椅上,再也没醒来过。
青佛,他只是微挑了眉,勾唇浅笑。
那大将军今年不过十九岁,少年成名,未曾有过败绩,更以杀人成痴闻名于两国。
将军十年来杀过的人加起来,可有百万否?
“本殿何曾叫人杀了他们太后和皇子?”
青佛端一盏清茶斜倚着凉亭,他面前跪着一名男子。男子瑟缩着身子,头也不敢抬:“回,回殿下,是他们里头的人做的,我等……我等也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
“也只是?”青佛轻啧了一声,“你的‘也只是’可是令我们青国与友邦交恶了呢。”
友邦?哈,说得好听。谁不知道大陆中央两大国争夺霸主的决心?这样二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是迟早的事。这样的关系,称为友邦?多可笑。
贸易往来的通道在前年便被两国皇帝心照不宣地下令关了,也许久不曾互派过使者。
檀旃手中拿着细长柔软的枝条,拨弄着跳动的火焰,那明亮的光彩,扑闪扑闪想要溜进他的眼眸里。一只手突然横在眼前,挡住了火光的侵扰:“将军,伤眼。”
亲卫,都快赶上娘亲了。
“老大,你说我若是去了地狱,会不会受欺负?”
亲卫答得很快:“属下会先去下面将那些人都清理干净,不给他们欺负将军的机会。”亲卫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属下以为,将军是该去西天享福的。”
檀旃朗声笑着:“为何你们都认为是地狱受苦,西天享福呢?”
地狱未尝不好,黄泉花味甘,孟婆冶丽,阎王……阎王很经得住逗弄。
西天呢?
莲子是苦的,空气是苦的,诸佛子是苦的,便连情也都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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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将军,听属下一句劝,莫要再杀人了。”亲卫踌躇着跪在檀旃脚边,垂首痛言。
檀旃道:“这是战争啊,哪有不杀人的道理?”
亲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想说您杀的人都是无辜百姓,可这话又没道理,于是他道:“您若想杀什么人,吩咐属下去便是,何必让那愚人的血液脏了您的手。”
近百万的血债,亲卫以为将军一个人是担不起的。
檀旃望着周遭白色营帐,低嗤一声,大步朝溪边走去。
“话说我们青国二皇子呐……”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拍走了台下人的昏沉欲睡,“可谓是真神,只见他披甲上阵,那赤国的将士便失了一层胆气,等陛下再亮出佩剑惊鸿,那将士便扑棱棱倒下了一大半。这便是积威之道……”
“说书的你编故事好歹也编得仔细些,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气势,还能隔空打人不成?”
说书人捋着半百短须,摇着蒲扇听台下听众牢骚完,才慢悠悠道:“殿下乃真神,你们不曾亲眼见过自然是不信的。”
“嘁——”
“那后来呢?后来呢?赤国孽徒都被杀光了吗?”
“是该被杀,那杀人将军可杀了我们青国不少人嘞!”
说书人微微一笑:“我们殿下宅心仁厚,自不同于寻常粗人,他仅是扣押了赤国将领,并不打算杀了去。再说,将军骁勇,也不失为一个人才。”
“噫——”
市斤百姓哪懂得人才不人才,知道皇帝仁厚,必是好皇。
“可那将军也是忠国,为了不背叛赤皇,自裁于殿下面前。殿下大恸,一病不起。细问过后才知道,殿下与将军本是旧相识,那将军曾救过殿下的性命。将军咽气前,也道‘只愿来世你能正眼待我,莫将我作了……仇敌。’”
说书人说的故事,毕竟只是故事,几分真,几分假,说书人自己也不清明。
二皇子记得那一日。
晚冬初春,乍暖还寒,青国的将士士气并不如何高昂,他自己,也是了无战意。两军对峙,敌方不见了统帅,他疑惑的同时,也装了样子提着惊鸿上前。
仔细瞧着,便瞧出了些端倪。
敌方的将士,比之他们,更为萎靡,双腿打颤,摇摇欲坠。接着,便是不战而胜。青国未损一兵一卒,便成了百姓口中的大英雄。
而后二皇子派了人到城中打探,才发现,也不知是谁造了谣,说青国是佛光护身,佑其子民,不愿见鲜血,仁德万众。百姓心房已被卸下,将士亦甚是心不稳。这才有他们在战前看到的一幕。
二皇子挥手让手下退了,提剑只身入了敌军主帅的营帐。
多年来一直萦绕心头的浅紫影子,便是眼前之人的。玉冠束发,柔眉软目,一点都不像是杀人如狂。
“拔剑,弗木。”二皇子温声说着,只是眸中闪过了凌然。
刀光剑影,不过忽然而已。将军,落败。
于是,二皇子便将将军待会了自己宫里,预备好吃好喝供着——给人留条活路。二皇子万万无法预料到的是,刚给将军松了绳索,将军便抽了他腰侧的短匕往自己心口捅去,二皇子阻止不及,只见对方胸膛上血流如注。
在一片血色中,他看见了檀旃。
青佛抱着檀旃跌倒在地。
“青佛,这是我给你铺的路,是否康庄?”
檀旃的手还握在短匕的柄上,言语细微,“好可惜,我无缘得见你君临天下,也不得目送你步踏天台,登基为皇。”
“檀旃……”青佛抱着檀旃残败的身子,失神望着他胸口的血色手足无措。
檀旃的血仿佛是一味引,让他忆起了前世,记起了他。
“傻不傻?”
檀旃无力轻笑:“你才傻。”顿了顿又道,“我更傻。”
青佛怀疑这六个字根本就是他的幻听,因为他怀里的人在他问话的时候就凉了身子,没了气息。
说书人口中的那句临了之言,确也不是杜撰,只不过,说话的不是人死身凉的弗木,而是心暖情热的檀旃。对象,是忘记了一切的方青。
窗边站着一名男子,身着青灰色长袍,外面的风吹进来,吹皱了衣裳,吹冷了心房。
青佛垂首轻抚着腕上的赤色花瓣状烙印,浅浅一笑,笑化了窗外冷天寒风。
来世,你与我再见一次,我护你,尽余生。
手腕上的,是用檀旃的心头血刻下的印记,在檀旃的腕上,同一处位置,有着同样形状的——
“诺言”。
青朝青木元年,佛帝即位,不使武力,以仁德之心招揽天下仁德之士,一统大陆。
青朝青木三年,行年二十五的佛帝长眠于潜心寺金身佛像之前。
盘膝之势,仿若犹存。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10、
这一年,檀旃十三岁,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他已有了将帅之姿。大半士卒对这位少年英杰倾心相敬,誓死相随,不过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是,他们的将军,不会让多余的人死的。
少年立于朝堂中央,为自己出军驱敌请命。
朝中老臣无人看好这个毛头小儿,纷纷出列请赤皇三思。
高台之上赤皇长久眉头不展,最后只道:“小心些,皇叔在宫里设宴,候你归来。”
赤皇不喜铺张,更厌恶浪费,他这意思,却是每日宴请群臣,直至檀旃归来。
宫中佳肴,群臣期待,便也就随了他去,敌方……只是不成气候的弹丸小国罢了。
没两日,大臣们从希望檀旃在战场中受点教训变成了祈盼他马上班师回朝,胜负成败皆不打紧,安安全全回来便罢。因为赤皇的宴,皆为粗茶、淡饭与素食,言说只为佑其安康。
三月后,檀旃领军大胜归来,那时,百姓欢呼,群臣雀跃。
听闻檀旃一人便斩敌五万,赤皇冷了面,群臣凉了心,百姓寒了情。
五万民众尽数毙命,何其残忍!
赤皇最为震怒,怒吼檀旃是下一个青佛,令其在佛家祠堂跪了三日,禁足三月。
最开心的便当属檀旃本人了,纵然被关了禁闭,被训斥了三个时辰,他心中也悦然非常。
檀旃下了决心,要为青佛扫除魔障。青佛杀了十万人又如何?如今他杀了五万,以后会杀更多。
堕魔的可能青佛一丝也不能有。
檀旃深知百姓的重要性,早早为青佛的将来做了准备,市井之间,多有流传“青佛”的事迹。更有言论称,二皇子是青佛的二世,二皇子青佛所杀的那十万人本就是罪人,死了不足惜。
这些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
檀旃自见了青佛第一面后便开始谋虑这些,用他并不精明的脑子为青佛开路,甚至将自己也炼成了那道路上的一颗垫脚之石。
檀旃的双手沾满了无辜人的血液。
檀旃知道,佛在西天,洞察一切,世尊也会在一边看着,所以檀旃有时候也会在想,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训诫他这个正步入阿鼻的孽障。
……
这一年,青佛十六岁,费时七年,熟读经书,通晓大道。他的心理,也从“胡说八道”“这些东西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到“佛言可解苦厄”。
诚然,青佛原先视此为狗屁,心中对佛不敬了千百遍。后来他还是觉得这些都是狗屁,只是不再不屑,不再轻看,心中有了敬意,更多地,还有了疑惑。
佛,能拯救世人,不是吗?
拂开案上的经纶,青佛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木雕。
其实只要细看就会发现,木雕虽然和他模样相似,但总有东西是截然不同的。
成年的男子善目慈眉,以宽厚仁和装点自身。十六岁的少年并不如何通晓世情,狂傲不知轻重,外露锋芒。
青佛将木雕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木雕的左手中指上看见了两个字——
檀旃。
仅仅是这两个字,青佛看得很仔细,却怎么也记不住。就像是有人拿着朱笔,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将这两个字从他的脑子里抹掉。
青佛沉思一会儿,提笔蘸了朱砂,在“檀旃”二字旁边落下了弗木二字。
即使是一块木头,也可以是一尊佛。
从今日起。青佛想,这木头上的字,便是我心中的佛。
青佛很少做梦。
这一日晚上,乌云蔽月,万里无光。青佛早早熄了灯火睡了。
第一个梦境,是在战场上,两方厮杀,或者说双方都在负隅抵抗。敌军统帅带着银白半脸面具,在一群普通小兵中显得格外扎眼。梦中的青佛深吸了一口气,提了剑尽全力向那人刺去,剑无偏差,人却是灵活。
青佛原以为这一剑最多只能伤了那人,不曾想,回过神来,剑尖已完全没入了那人的心脏。
银白面具飘然落地,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弗木?
来不及惊诧,情景徒然转换。
第二个梦境,没有青佛。
夜半三更时分,有一道黑影偷偷摸摸潜入主人的卧室,白光乍起,接着便是短兵相接,声音清脆。
主人怕是身上有什么毛病,体力渐渐不支,一发千钧之际,救援来了。来人的剑抵着贼人的腹部,而贼人的剑,已捅进了来人的心脏。
第三个梦境,最为怪异。
是“他”带着一个不及他肩头高的少年夜游闹事,同吃喝,共枕眠。
“你是谁?”
“……我?我是,我是你心中的……”
“什么?”
“执念。”那人轻轻笑起来,“我是你心中的,执念。”
……
“那是第二世,以檀旃青佛天人相隔三年为结局,告终。”

作者:错把心思放错身  发表时间:2019-05-02 16:38:59
第三世
第三世,我是穷乡僻野的难民,你是家累千金的巨贾。另外,我还是匪徒。
1、
佛僧法海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犹犹豫豫终是伸出了手摸进笼子里,怜爱地悬空轻抚着檀旃残破的躯体。
青佛在人间做了三年皇帝,檀旃便在这冰冷的牢笼里受了三日的苦难。
法海微蹙起眉,也只是无声叹了口气,不曾惊动了檀旃。心中默念着观音修成菩萨前所著的《万卷经》首起三句偈语:“端坐莲台,笑眸淑俊,润泽万物;眉心朱赤,指尖辰光,惠及世人;唇齿余温,柔软薄凉,仁爱……众生。”
心、怀、仁、善。
心怀仁善,顺天下之大道,方得守其身,静其心,诛其……情。
法海拧紧了眉,目光沉沉,倏然放下手,加重了力道。檀旃闷哼一声,即将醒来。
法海收了手,转瞬不见了身影。
檀旃掀不开沉重的眼皮,只得轻笑着,轻轻地说,轻轻地唱。
几乎是没有声音——
“从前,有一株奇花,它没有父母双亲,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好友玩伴。他不难过,因为他身边有一位如父兄,如知交,如伴侣的佛。”
“他们都称呼那佛为,世尊。”
“花开了百年,叶也落了百年,心中有了佛,便似有了叶,不缺滋润,不知凋零。”
“我……可曾负了佛?”
“佛,你是不是,负了我?”
淡黄色的衣角留下一点残影,动物无声,静物无情。
沾满血渍的胸膛微弱地起伏,像是随时会失去动作的资格。檀旃艰难地抬起胳膊放在脸颊一侧,又吃力地伸出舌尖细细舔舐腕上那处烫人的烙印。
顺着细嫩的掌心向下看,那手腕上赫然“伫立”着,一尊红佛。
“我本是,
莲座下婆罗花开……
我本是,
无忧无虑欢笑西天……
我本是,
天生无情,不解离殇……”
缥缈的哼唱越出了铁笼子,飘着荡着,撞进了诸佛子的心底里。
慈悲常年伴着怜悯,诸佛子对檀旃,也是此般佛心。
“阿弥陀佛,吾佛,慈悲。”
佛高坐于莲台之上,闭目细思,似是并不曾受歌声所扰。普贤想了又想,肚里的埋怨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咽下去后腹中又鲠得难受,瞻前顾后,狠不下心发言,也狠不下心漠视。
最后还是男人开了口:“吾佛,可否伸手,再拉他一次?”
佛缓缓睁开眼,望向远方:“世尊,吾给过他机会了。”不等男人再说话,佛又道,“吾亦是不忍心檀旃如此下场,诸佛子可有法子,令他平安?”
此事若是换了除檀旃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迦叶,佛也断不会失态至此。
渺远的歌声再一次在诸佛子耳边清晰地响起——
“彼岸花开,胜我娇艳;彼岸花谢,似我孤怜。”
世尊双手合十,睁了眼,朝着佛的方向微微颔首:“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再一次机会,便是再入一次凡尘。那个结局早已注了定的凡尘。
佛抬手,覆上额迹,掩盖了疲惫,点头道:“世尊安排。”
铁笼子里,檀旃还是那个一身伤痕的檀旃。铁笼子外,站着一名身着浅黄色僧袍的男人。男人蹲下身子,五指指尖,依次划过檀旃腕上的红痕。
渐渐地,那红痕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檀旃什么都不知道,轻声唱着自己的歌——
“慈悲的,佛,可忍心看我陨落?
“慈悲的,佛,可否救救我?
“慈悲的,佛,在我心中,恨我。”
犹然记得不久之前,檀旃在大殿跪了三日,诸佛子皆道,那是佛的又一次偏爱檀旃。
并非说是三日长跪可见其诚心。三日,在诸佛子眼里,只是一次简单冥想所花费的时间,哪里显示得了本人的心诚与否。
诸佛子心中都清楚,佛偏爱檀旃,称得上是没了原则的偏爱。
只是,第一世姑且可以说是年少不懂事,那第二世的荒诞行为又从何处言说?
仅仅是为了一个青佛,屠杀无辜者几十万人上百万人,那百万人可甘愿做那刀下亡魂?
檀旃,怎么着也要给个说法。
若是这一次佛依然决定放过,诸佛子,一定会保持沉默。因为佛说过,万事皆有因果,种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中程的变动,不足以影响已经熟透了的果子。
“罢了罢了,怎可,损他人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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